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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305)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为时未晚?”忽必烈抚了抚我的头发,脸上却笑意冰冷,“朕已经老了,等不得多久了!朕只怕这个位子交给真金,依他那性情,也未必坐得安稳呢!这些事,朕不替他做好,又待如何?”

“可是赵良弼也曾进言,日本一介孤岛,地多山水,既无耕桑之利,也无畜牧之便。何况舟师远渡,补给不力,又兼海风无期,灾患莫测。前番两次失利,还不足为训么?若再度折戟,却让天下如何看待父皇?”

“在这世上,有做得到的事,有做不得的事(2),便是皇帝,也不例外,”我切切谏言,无视他愈加难看的脸色,“何况这次出征,绝非劳而无功,父皇想要的,不是已经做成了?人呢,为何总是贪心不足呢!”

“朕到底做成了甚么!?”

皇帝猛然起身,双手一推,用力甩开我,我不料他突然作色,毫无防备之下,身体猛地跌在地上,额头也猝不及防地砸向地面,遽然袭来的疼痛撞得我头脑嗡鸣,将将抬起头,眼前便是一阵眩晕,一脉血红顺着前额淌流下来。

我堪堪撑起身,任额上血流漫过脸颊,冷目笑望着他:“新附军十万尽数葬送日本,到底免去了陛下心头之患!您既要宽仁的好名声,又不愿脏了自己的手,这种事丢给敌人去做,再便宜不过了……”

“混账!”忽必烈恼羞成怒,一脚踹翻了案几,案上杯盏瞬时击飞,跌碎一地,殿外小火者闻声惊跑过来,却被皇帝喝出殿外。

“朕劳师远征,岂是儿戏!?就你这点小聪明,也配揣测君心!?”

他满面涨红,胸膛剧烈地起伏震颤,肥肿的身躯也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终是跌坐在榻上。眸中的怒火喷薄而出,似能焚尽人心。

我索性也不起身,就只撑地坐着,任额上血流漫漫而下,抬头笑望着他,似是仰视,实则轻慢。他越是震怒,我越是心平气和,想来天子一怒,也不过如此。

“儿臣驽钝,自然猜不透圣意,父皇一笑置之也便罢了,为何盛怒至此?”

我无谓一笑,看着皇帝眼中愈加炽烈的怒火,又道,“不过,儿臣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十万故宋降卒,杀不得又放不得,白白养着,哪来那么多军粮?若使之东征,无论胜负,都省却一桩麻烦。否则范文虎一介降臣,哪来的胆量丢兵弃卒,不战而逃?他以为逃回来,就能免死么?……”

“滚!……滚出去!”

最后听到的,只有皇帝骇人心魄的咆哮。多少年了,我没有遭到这样的喝骂。然而以身生受,这种难堪的羞辱,却自有一种剥皮见血的淋漓快意。

我漠漠想着,摇摇晃晃出了殿门,头中袭来一浪又一浪的眩晕。有宫人欲服侍左右,被我挥推了。我扶着廊柱站了好一会儿,远天赤霞遍染,浸透了天幕,一如我额前漫过的血色。

待张易看到我这副狼狈模样,不由惊呼,忙去着人寻太医,将我扶至一处偏殿,又急又怒:“公主如何这般逞性?皇上不日启程去上都,您若有个差池,不能随行的话……”

“不会贻误大事。”我骤然打断他,伸手抹掉额头上的血污,声音平静异常,“阿合马的戏唱的够久了,也该收场了。”

张易一时愣住,不确信地唤了一声:“公主?”

我抬头望他,一缕冷酷的笑意在唇边蔓延开来:

“动手罢。”

第216章 隐瞒

额头的伤没有及时处理,又吹了早春的寒风,我到底是卧床病了几日。粗算下日期,离皇帝启程北上还有十余日,身体自能恢复,如我所言,不会贻误大事。

而张易起事之日,便是待皇帝一行抵达上都之后。依照旧例,阿合马作为平章政事会留守大都处理政事。依张易计划,谎称公主回大都替皇帝做佛事,命阿合马前来接驾,届时便可当场刺死阿合马。

事情定下来,我便安心养病,坐等其成。

三月初是皇帝每年北上的日子。我早已收拾妥当,只待赶赴大都健德门,同皇帝太子汇合,一同启程北上。然而,车驾自公主府驶出,还未及出皇城,就在厚载门处被值守士兵拦了下来。

我略觉怪异,今日是定好的北巡之日,阻拦公主车驾毫无道理。这么想着时,总管巴根已代我上前问话了。

“公主有所不知,前日里您卧病之时,陛下已率百官北上,还特地嘱咐,公主身体不豫,且留大都休养,勿要出城!”

守城大将隔帘回复,一番话却说得我彻底懵然,在车里怔怔僵坐许久,才体悟到皇帝的深意:

前番我冲撞了皇帝,就必须为自己的忤逆言辞付出代价,所谓留下养病,不过是照顾我情面罢了。

胸口猛然作痛,我一时气结,几乎要窒息,缓了好一会儿,才回了口气,而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车窗砰然作响,几欲要碎裂,待巴根过来看时,才见我捂住口鼻剧咳不止,脸色白得瘆人,而紧握的右拳皮肉模糊,血流汩汩而下。

老总管惊呼失声,忙叫车驾返回宫城。我呆呆靠在车驾内,懊悔怨愤的情绪一时到了极点,逼得我肺腑痛得痉挛:早知如此,我何必逞一时之气,顶撞忽必烈?前番因为察必生病,计划一再延搁,如今我怎还能忍下去?王著和高和尚又怎能忍下去?

“不回公主府,去悯忠寺,叫张易来见我!”我不顾巴根劝阻,毅然下命。他劝说不得,只得一面联络张易,一面遣唤太医去了。

悯忠寺还是那般冷清模样,在漫山遍野的春意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因此多了几分清静。寺内老僧仍然旁若无人地洒扫,对外客的到来视若无睹。我寻到一间禅房坐定,闭目休息半晌,胸中的锐痛才稍稍消减。

“老奴已着人去问了张大人,大人说眼下公事缠身,怕是要待日暮才能得空过来,还望公主耐心静候。”约莫等了一个时辰,巴根才送来张易的回话。

我心下急躁,却也别无良策,即便对张易而言,事情的变化也过于突然,眼下除了等待还能如何?

寺内的小沙弥奉上茶水后便悄然退下,巴根等人亦被我屏退在外,只余自己在禅房内枯坐。我轻轻呷了口茶水,眼睛不经意一瞥,房内墙壁上一方碑文映入眼底。

眼下无事,这方碑文不失为一件消磨时间的东西。我竟来了兴致,起身踱至墙壁前,着眼打量。这碑文嵌刻于墙壁上,多有破损之处,说不清经历了多少岁月。悯忠寺建于唐代,可这碑刻字体,颇见晋人笔意,再一细瞧,笔势含蓄之处不失遒美健秀,竟似摹写王右军笔体。

“孝女曹娥者,上虞曹盱之女也……盱能抚节按歌,婆娑乐神。汉安二年五月五日,迎伍君。逆涛而上,为水所淹,不得其尸。娥时年十四岁,号慕思盱,哀吟泽畔,旬有七日,遂自投江死,经五日抱父尸出……”

碑文记叙了东汉孝女曹娥为寻父亲尸身,不惜投水殉亡的故事。我默然想了片刻:这碑文定是《曹娥碑》无疑了。

可这《曹娥碑》为何会出现在荒山古寺里?我只觉怪异,细细思量半晌,才悟出其中关节:悯忠寺为跨海东征死难的将士所建,是为悯恤忠良;而曹娥碑,记叙一个孤女投江寻父的义行,是为彰显孝烈。一为忠君,一为孝父,乃是最基本的人伦大道,放置一起训勉世人,再妥帖不过了。

可是我呢?频频来往此间,只为谋划忤逆君父的不道之事,想来真是天大的讽刺。即便如此,还洋洋自若,并无半分羞惭之意。堪称世上一等一的不忠不孝之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失声大笑,笑这世事荒唐:这君值得忠么?这父值得孝么?难道这五伦大道传扬千载,就是要告诉世人:任你头上君父如何苛虐酷烈,为人臣子所需做的,不过是一个头戴忠孝枷锁的奴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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