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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325)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卢右丞,你又是何意?”忽必烈还是给卢世荣开口的机会。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一时也猜不得他心中所想。

“臣、臣……”卢世荣咽了口吐沫,说话才伶俐些,“臣甫一上任,台官便出言责难;如今所行诸事,见罪于众人,行路之艰难,陛下亲眼可见。废罢行台,为的便是减少阻挠,便宜行事罢了。陛下既已允准,缘何别生疑虑?”

他殷切探问,声音却无端发虚,少了几分昔日的跋扈。皇帝见状,一时又犹疑起来,不由得拿眼打量众臣。安童只垂眸立着,并无再多言语,可其所持态度,不言自明。而在场台官,颇有振奋之意,想来遭卢世荣压制许久,一腔愤懑早就忍了多时。但皇帝只是口风松动,尚无明确示意,台官便也持观望的姿态。

忽必烈望了一圈,便将诸人心思看在眼里,沉吟片刻,方缓声道:“行台一事,朕当思之;待至上都,再议此事罢。”

这语气里隐着一丝无奈,我想了想,心里苦笑:他到底是不甘心的。可身为皇帝,独断也非毫无边界。在这个帝国,他尚不能一手遮天。

皇帝由侍从搀扶着,缓缓登上象舆。前方大纛款款而动,马鼓随之响起,巡幸队伍开动了。我亦登上马车,心里却不安生,撩起车帘向外探望,恰见安童稳稳落在马背上。他看着我质询的目光,也只淡淡一笑,旋即正色前顾,提振缰绳,催着马儿走起来。

他心中已有打算,却不愿向我透露,我是明白的。对此,我无由责难,却仍是不免介怀:那双幽暗的眼睛后面,到底藏了多少心事?甚至在我们最为亲密的时刻,也不曾泄露一二。

他隐忍多时,便是为了今日?也许今日,才只是一个开始。

眼下难道不是一个有利的转机?可我又在担心甚么?难道我竟为卢世荣不明的前路隐隐生忧?还真是荒谬又多余。

可是,史彬先前的话又隐隐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若将这巨利尽收朝廷,卢右丞怎能不遭人谤怨呢?”

天上的流云漫卷而过,我久久凝视,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怀疑。

第231章 论罪

自安童进言后,江南行御史台一事,皇帝一直记在心里,御驾尚在北上途中,忽必烈便下命恢复江南行台。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朝臣都看在眼里,很快有人闻风而动。四月,监察御史陈天祥上疏弹劾卢世荣,其《论卢世荣奸邪状》一文由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亲自呈给皇帝,朝野上下甚为震动。忽必烈一面下命卢世荣与陈天祥同赴上都对质,一面命安童召集诸司官吏,准备于集议上会决此事。

卢世荣到达上都后,是由内卫由御天门一路绑缚过来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被怯薛押入大安阁,跪倒在御座前,脸色早已灰败如土。

他去岁上任之前便是一身布衣,而今不过半载,一身官服又化为布衣,世事变化,当真难以逆料。

殿内百官齐齐打量卢世荣,横眉冷目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心有戚戚者亦有之。唯有丞相安童立在队首,默然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悯惜,实则并无波澜。

卢世荣眼见上宪态度如此,脸色更加难看,向皇帝行礼后,仍跪在地上,低头耷脑的,并无一言。而百官中的史彬望见狼狈的同僚,一时也面如土色,再无昔日光鲜。

监察御史陈天祥奉旨读取弹文,其中所列罪状,不过有三:一是敛财邀宠,苛征暴敛,害民匪浅;二是目无首相,专擅朝权,贪贿官物;三是所行之政,未见成效,言不符实。三状罪案,皆有明细,陈天祥都在弹文中一一道来。

皇帝面露峻色,听着弹章,不时点头,待陈天祥言罢,才瞥向待罪之人:“卢右丞,陈御史所列罪状,尔可有言辞申辩?”

这是皇帝给他的最后机会。今日集议,也是为了彰显公正。此等要事,需得双方对质、百官信服,如此,朝中风向变动,政令更张才会顺畅无阻。

卢世荣干笑了几声,面上尽是难言的苦涩,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憋出话来:“陈大人言臣擅支钞银诸事,确有其事,臣无从申辩。可是敛财害民之说,实属冤枉。臣所行诸事,悉得陛下允准,如今却以此论罪,莫非当初连陛下都一并错了?”

他声色并不高扬,可是言辞诛心,直接把皇帝也绕进去了,一时让陈天祥陷入被动。在场汉臣闻言,皆面露忿色,愈发恨其奸恶。可是诸人再气恨,也不得不承认卢世荣所言属实,当初的政令若无皇帝允准怎能施行?做出最终裁断的皇帝,难道就不担责吗?

殿内气氛一时尴尬,众臣忍不住低声私语起来,待议论稍歇,翰林学士赵孟传出列进言:“卢右丞心有不忿,就事论事则可,何故言及陛下,其心可诛!右丞初以财赋自任,当时人情不敢预料,将谓别有方术,可以增益国用。及今观之,不过御史之言(1)。右丞不恤民力,各路酒课增至二十倍,欲以一岁之期,取十年之积。如此必民间凋耗,天下空虚,于民有损,于国无益。也不知这增收的钱财,都流到何处去了?右丞白身进位,本是深孚圣恩,如今行不副言,辜负陛下,实属欺诈!大人不思己过,又何来抱怨之词也?”

赵孟传寥寥几语,便将皇帝牵扯其中的窘境巧妙化解。卢世荣嗒然若失,当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摇头后悔不迭:他情急之下,以为扯上皇帝便可驳回罪责,哪知自己定罪已成必然,如此不分轻重只会罪上加罪。

他定是忘了一条众人皆知的道理:皇帝从来都不会错的。

见他罪无可逃之际还强词争辩,诋毁御史,真金亦愤然上前。他此前多次向皇帝谏言,皆被驳回,忍到今日亦无须再忍:“世荣上任以来,以诛求掊克为己任,官卖取利,广增课税,犹嫌不足。岂不知财非天降,安得岁取赢乎?恐生民膏血,竭于此也。岂惟害民,实国之大蠹!” (2)

太子一言定罪,忽必烈听了,都大为震动,拧眉瞪视卢世荣,又恼又恨,却再无言辞。皇帝沉默不发,群臣亦默然,自知此时天子心中已有决断,不宜插言。可是隐忍许久的台官和汉臣,到底是轻松地吁了口气:卢世荣倒台即在眼前,几月以来被压制被打击的恶气,终于可以一泄而出了。

史彬垂目立在众人中,脸色木然,神魂俱失。刚刚辩论之际,他心存顾虑,未敢出言搭救卢世荣,可待太子言罢,其势已成,当真再无搭救的机会了。

史彬茫然抬头,目中空无一物,无意中眼神同我汇至一处,我想到他此前所求,当即如遭针刺,别开了眼眸。不经意间,却瞥见一人于百官中垂手而立,嘴角噙着冷笑,眼里写满轻蔑,朝上风云暗涌,他只冷眼旁观,一副不屑于争的模样。

我默默打量那人许久,恍惚想到一事,心里再难平静:当初举荐卢世荣之人,不正是他总制院使桑哥?卢世荣今日遭众人攻讦,他既不置一词,也不显丝毫慌乱,着实令人生疑。

待我收回心思,皇帝早已拿定心意,话头抛给主持集议的安童:“卢世荣是你下僚,今日之事,丞相是何想法?”

此言一出,殿上再度沉寂下来,众人目光遽然望向一人。昔日卢世荣入中书,曾有安童支持;而后卢擅权不法,安童却隐忍多时;卢从气焰醺醺到走向颓势,除却群臣非议,安童与御史台联手自是关键所在。及至今日,卢世荣事败在即,他这个首相又作何感想呢?

真金亦饶有深意地打量着安童,慢慢眯起了眼睛,可他脸上并无担忧,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默视一会儿,心里便明白了,安童的态度不难猜得。

朝上另一边,卢世荣也翘首望着首相,目光带着乞求,安童没有回避,回眸瞥了他一眼,眼里却是失望、厌憎和漠然。他不是没给过卢世荣机会,可对方并未珍惜;他也曾对卢世荣寄予厚望,可对方一再辜负。事已至此,他还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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