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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风刀割面(335)

作者: 璨钰 阅读记录

他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索性转身,却被太子叫住:“表弟!”

真金此时吐辞异常清晰,脑中也是清醒的,目光也慢慢清明起来,我看在眼里,异常惊心,却不明这股不安从何而来,咬着唇说不出话。

安童闻声驻足,转过身,微微前倾,聆听太子话语。真金见他拘敛,不自觉地歉然一笑,示意他近前:

“先前若听你劝阻,何至被奸人僭害?本宫很是后悔……事到如今,我再不甘心,也是不能了。之前对你多有误会,是我的错,只望你不要介怀。答剌麻八剌和铁穆耳,还劳你多多教诲,他们毕竟也是你的侄儿……”

“殿下、殿下何至于此!”安童哽咽开口,眼里满是震惊,“此事风波已过,陛下早已不问。殿下春秋鼎盛,只需养好身体,未来一切可期,何必灰心至此?”

他怆然泪下,也顾不得擦拭,含泪望着太子,只求一个承诺。真金只是摇头,无声一笑,目光又变得飘渺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多时,脸色也柔和起来。

他望望我,目光变得柔软:“妹妹,你半世飘零,尝尽了苦头,兄长却未能给你什么。”他忽又望向安童,隐秘一笑,枯涩的眼睛烁烁发光,“如今,我倒能给你们讨个恩典。陛下对我有愧,他会答应……”

“哥哥……别说了!”我捂住脸,终忍不住痛哭出声。真金只是平静地望着我,目光又变得微弱,身体虚弱到不堪支持,仍是勉强开口:“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了……你告诉我,哥哥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般,像是累极了,疲惫地闭上双眼。我和安童无声对视,忍住一切声音,只为给他片刻的宁静。不多时,真金气息慢慢平缓,像是又睡去了。

*

往后几日,太子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地,几乎无法开口,而后连人也认不出了。

皇帝闻说情况,顾不得朝事,又亲自赶来探视。进门后,只见一对皇孙似已哭干了眼泪,呆呆地守在外间,失了魂魄一般,连皇帝来了也麻木无觉。

阔阔真心力交瘁,仍是一人支持着整个东宫。纵然真金病得不省人事,她依然把丈夫侍候得妥妥帖帖,不让他在最后的时光里有丝毫不适。

“真金,阿爸来看你了!”

皇帝一步步挨近床榻,眼睛簌簌落泪,面上是难得的温情。阔阔真早已给他让出位置,和我同守在一旁。老皇帝挨着床榻坐下,见太子身下已撤掉了织金褥垫,只余普通的棉褥,惊愣之余,回身四顾,失声吼道:

“太子病重,是谁换下了褥垫?是谁敢背着朕,换下这褥垫!?”

“是太子前几日吩咐妾的,他执意如此,妾实在没有办法……”阔阔真含泪回道。

忽必烈如遭当头一棒,怔了半晌。他眼睛赤红,忿忿许久,终是无法。直到现在,他还不愿承认,一切恶果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真金不愿用这褥垫,又是因为谁呢?

无论皇帝内心的交战多么喧嚣,真金都全然无觉,他闭目躺着,面容安详,似乎所有的愁闷纷扰都与他无关了。

如果真是这样,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暗暗想着,看着皇帝忧愤无力的模样,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如果世上还有一事是皇权无法左右,那便是人之生死。真金生来便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日日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差池,饶是如此,父子两人一步一步,还是走到了对立的一面,无论他们的初心曾是多么相同。

可是以后,真金再也不用心怀忧惧,仰其鼻息。这样的自由和平静离他不远了。

我心下漠然,一时竟不知该为他高兴还是悲伤。

皇帝僵坐在太子榻边,垂目望着儿子,他踌躇许久,终是讪讪伸出手,想摸一摸真金的面颊,可伸到半途,他却犹豫了:他不敢触碰他,生怕会扰醒他;他又怕即便触碰他,他也再不会醒来;他更怕自己紧握权杖的手,沾满了污秽,被儿子深深厌弃。他纠结半晌,还是收回手,颓然搭在一边,不愿放在膝上:这沾满权力血污的手,连他自己都嫌弃的很呢。

这个父亲,还真是矛盾!我鄙夷一笑,仍是冷眼旁观。眼下,皇帝再怎么愁肠百结,再怎么体贴入微,真金也难以察觉了,恐怕他永远都不会察觉了。

太子仍是睡得安详,宛如懵懂的婴孩一般。皇帝闷闷坐了半晌,忽觉自己有些自作多情。直至今日,他才明白:这个素来仁厚的儿子,一旦决绝起来,也是可以这般无情。他一定是对父亲太过失望,乃至最后都不愿再看一眼。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又枯坐了一会儿,待暮色低垂,才拖着身子,辗转回到那寂寞的深宫里。

第239章 征辟

至元二十二年十二月,真金太子薨逝。以皇太子哀,皇帝罢朝一月。

百官再度得见天颜时,已是早春二月了。二月初,皇帝依例到京郊柳林飞放,可他的身体却大不如前,痛风发作,以致无法骑马,只能坐在象舆里。

因太子之丧,哪有人敢尽兴游猎?可有皇命吩咐下来,又不得不依从。昔宝赤们在水泊边守了半夜,才寻得天鹅踪迹,待扁鼓声响,鸣声四起,霎时间漫天飘满了洁白的羽翼。

昔宝赤们取来鹰隼,犹豫半天,正要放出时,当值怯薛长安童骑驰而过,喝住了众人,只这一瞬,漫天白雪已扑簌簌飞走了。

皇帝见此,颇为恼恨,严冷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竟有人敢违背圣意停罢飞放,他哪能容得?当即遣人责问,那人却已自行到御前请罪:

“太子新丧未久,纵鹰捕鹅,未免不宜。今年飞放就免了罢。”

安童神情寥落,一双眸子里尽是萧索,饶是忤逆圣意,倒也未见畏怯。他眼神疏离,倒像想着别事,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皇帝瞋目怒视,身上的怒气起起伏伏,却无从发泄。他此刻最不愿听到的名字,便是真金。他乘车驱马,春水飞放,为的便是逃出压抑的宫廷,逃离驱之不散的噩梦。在群臣面前,皇帝依旧一副冷漠无谓的样子,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击倒。可当这个名字出现在耳边,他勉力维持的伪装便骤然崩塌,这里没有外人,皇帝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失声痛哭了。

忽必烈热泪滚滚,像孩子一般哭倒在毡榻上,虚弱而无力。可纵然百般悲伤,也无济于事。逝去的太子又怎能感知他内心撕裂的痛苦?

我默立一旁,冷冷观望,对他并无多少同情:他自作自受,谈不上可怜;他若算得可怜,真金遭受的委屈岂不上可通天?

安童见我不闻不问,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劝道:“误提此事,是臣的罪过。可事已至此,哀毁无益。万望陛下保重龙体,方为社稷之幸。”

他犹疑片刻,还是上前轻拍皇帝后背,安抚了好一会儿,这边才哭声渐歇。而后忙唤来宫人,给他擦干面颊,可皇帝犹如痴了一般,只呆呆坐着,眼神发直,俨然丢了魂魄。

安童见此,低声一叹,只能耐心守在一旁,轻声唤我,示意我上前安抚。可我一想到真金,便满心痛楚,刚刚唤起的怜悯也荡然无存: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父皇可是后悔了么?”

我冷笑道,话里满是恶毒,安童想拦我也来不及,这话已经入了皇帝耳中。他怔了半晌,突然像回魂一般,猛然抬头,红肿的双目直直瞪着我:“朕何须你冷嘲热讽!你无子女,焉知丧子之痛!”

一言落下,我像被击中一般,顿觉身体虚浮,脑中也浑重起来。而他只是红着眼瞪视我,毫无顾忌我越发苍白的脸色,盯了半天,皇帝骤然笑了: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的父女,都能准确无误地击中对方的隐痛,都能从伤害彼此中得到了莫名的快慰。

“真金临去之前,还求朕许你姻缘。可你这个毫无心肝的女儿,又怎么配?又怎么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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