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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小茉莉(出书版)(19)+番外

贺一飞挠挠头,笑了笑,看向贺冲,分明是一副邀功的表情。

贺冲笑了笑,要去摸他的脑袋,被他一偏头躲过去了。

没一会儿,贺正奎就买菜回来了,宿舍楼里飘出炊烟,风里一股油香味。

这会儿,周茉正蹲在宿舍楼前的空草地上逗他们养在厂里的一条金毛。闻到这香味,她肚子“咕咕”乱叫:“我饿了。”

贺正奎手脚麻利,没多久就烧出了四五道菜,除了葱油蛋饼,还有红烧肉、蒜香排骨等等。

既然要吃饭,周茉当然得摘下口罩了。贺正奎和贺一飞都瞧见了她脸上的巴掌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但谁也没多嘴询问。

贺冲给她夹了一个葱油蛋饼:“尝尝。”

周茉吃得急,烫了一下,连连呼气,待吹凉了些,方才一口咬下去。她眼睛一下睁大,冲着贺正奎“嗯嗯”地点头,再比出一个大拇指。

贺正奎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欢就多吃点儿。贺冲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还跟一飞抢,一点也没当哥哥的样子。”

贺冲笑说:“舅舅,留点儿面子成吗?”

金毛跑了进来,绕着桌脚连连叫唤。贺一飞夹了一块排骨给它:“出去玩,别叫!”金毛叼着排骨,心满意足地跑出去了。

极其寻常的一顿饭,却让周茉几次鼻酸。长到二十岁,她从不记得在自家的饭桌上有这样活跃的气氛。三人在偌大的餐桌上各坐一方,别说说话,就连调羹碰上碗沿发出声响她都会被斥责。

她明白过来贺冲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了,人若是受了委屈,第一时间会想着向家人寻求安慰。

吃完饭,贺正奎就打发他们出去玩,不用替自己收拾碗筷。

贺一飞:“爸,那我呢?”

“你说呢?”

贺一飞垮下脸:“哦。”

周茉忍俊不禁。

贺冲对她说:“你先去玩,我帮一飞洗碗,一会儿去找你。”

看着周茉出去了,贺一飞凑过来挤眉弄眼:“发圈就是她的吧?”

“你怎么这么八卦?”

“说说嘛!是不是?这就是我未来表嫂了?”

贺冲把碗扔进水槽,拧开水龙头:“那也得我有这个本事啊。”

贺一飞明白过来:“家世挺好?哥,你怎么又招来一个富家小姐……”贺冲扫过来一眼,他自知失言,立即收了声。过了片刻,他又低声嘟囔一句,“不过我觉得周姑娘不一样,人挺好的。”

等贺冲洗完碗出门,周姑娘已经跟金毛闹成一团了。她一点儿也不顾及身上穿的T恤和牛仔裤两三千一套,蹭得全是泥和灰。

贺冲提着领子把她拎起来:“去洗手,带你去附近逛逛。”

贺冲先去车旁等着,没一会儿,周茉甩着手上的水从厨房出来了。她一看见他就加快了脚步,“噔噔噔”地跑到他面前:“去哪儿?”

“心情好点了?”

“嗯。”

贺冲看着她,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贺冲,”周茉踌躇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上回你问我是不是觉得你人际关系复杂,我没这么觉得。不管是韩老板、王老板,还是你表弟,他们人都很好。比我这一生遇到的很多人都要好上太多……我真羡慕你。”

贺冲笑了:“羡慕我?”

“真的。”

贺冲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走吧。”

车行三十分钟,就到了荒郊野外。沿路树叶枯黄,荒草里冒出一段生锈的铁轨,延伸到远方。

两人下了车,周茉跟在贺冲身后,沿着铁轨慢慢往前走。那垫在铁轨下方的枕木都已开裂,从缝隙里钻出来几蓬枯草。

走着走着,前面就出现了一节废弃的绿皮车厢,锈迹斑斑,跟周遭荒凉的景致融为一体,仿佛时间都在此腐朽。

贺冲弯腰拾起一块石子,朝着车厢砸去。“哐当”一声,石子落地,湮没在草丛中。

“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我常常来这儿。那时候舅舅家住得离这儿不远,我下了课就会爬到对面的树上……”贺冲朝着不远处一指,“下午五点半,有一趟车会从这儿准时经过,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就想着有一天能坐上它去远方。”

周茉听得入迷:“后来呢?”

贺冲笑了笑:“后来……没等我攒到足够的钱,这条铁路就废弃了。再后来,我第一次出门也不是坐火车,坐的是汽车,是去西城找我妈借钱。”

周茉眼皮一跳,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贺冲。那时候他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在顾家大寨外说要见贺宓。顾之茹刚巧从外面回来,她坐在价值千万的豪车上,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条前来乞食的狗,二话没说就让管家把他赶了出去。

周茉喉咙里哽了一块,终于明白方才自己说羡慕他时,贺冲那句似笑非笑的反问里藏着怎样的深意。那晚他也说过,她拼命想要逃离的这些,未尝不是多数人的向往。

“结果我没见上我妈,我舅舅没及时还上钱,家里被人砸了,我舅妈就是那时候决定跟他离婚的。”贺冲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支咬在嘴里,打火机凑拢点燃。

“再见到我妈,已经是六年以后了,一飞生病要做手术,我没办法……”他望向铁轨延伸的远处,一阵风刮过,空气里荡起一股浓烈的烟味。

贺冲抖了抖烟,看向周茉:“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我的生活确实很复杂,一路过来认识这么些人,有的帮过我,有的我帮过,还有的是过命的交情——其实也没必要告诉你,因为你一生都接触不到。”

他曾饥肠辘辘地走过镇上那条破败萧条的街道;他曾睡过火车站寒气彻骨的长椅;他曾与八个人合租一间房,一个月只依靠五十块钱维持生计;他曾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医生告诉他说,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他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

“小姑娘,”贺冲为这番交谈做了一个结论,“你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不能带你走,不能带你去任何地方,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你自己。”

风卷起回声,四周更静。

一肩担起梦想,却一朝沦为青苔和菌菇栖息之地的枕木;一生奔跑过千万里的路,却再也无法远行的绿皮火车;还有那迎接团聚与离别,昔日熙攘,如今只余寒鸦落脚的车站……

冷风吹得她眼眶刺痛,此地与她短暂一生看似花团锦簇的绚烂底色全然不同,可她就是能懂。

就像她懂得那日在葬礼之上,那一束不合时宜的鲜红的玫瑰。

周茉吸了吸鼻子,抬眼去看立在风中身影挺拔的贺冲:“你说了这么多,那又怎样呢?再给你一次机会,碰见我在酒吧落单,你还是会救;我让你带我出来,你也依然会答应。贺冲,你就是这样的人,这么好的一个人……”

沉寂片刻,贺冲笑出声。

风卷着烟味袭来,是贺冲跳下了铁轨,向她走近。

两个人从未靠得如此之近,她一抬眼,就能看进他的眼中。

他压低的声音就拂在她鼻尖,带着温热的气流:“周茉,你不会真觉得我对你这么好,什么也不图吧?”

周茉猛然屏住呼吸,血液一时间都往头顶冲去,涨得整张脸通红。

贺冲目光锐利,有一股她此前从未觉察过的危险气息,压迫得她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敢动。

周茉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迎向他的目光:“你不就是图我能帮你斡旋合葬的事吗?你不说我也会帮你啊。”

贺冲:“……”

这人究竟是装傻充愣还是天生就傻得这么出类拔萃?

不过以他的了解,她要是会装傻充愣这一套,也不至于让他这段时间这么放心不下了。

贺冲无声地长叹,要跟她剖白心迹的冲动烟消云散。他一步退远,手插进口袋里,又恢复到平日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懒散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