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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未了(71)

他说这是你的错。

他说就该听他的,该把爷爷放进养老院,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

母亲在一旁制止。

她说两句父亲。

她说小孩子懂什么,事情发生了就不要抱怨了。

她说你现在唠唠叨叨个没完,你之前倒是多来看看你爸爸啊。

她又说两句温别玉。

她说你父亲这一天太伤心了,啰嗦了,但你不能生你父亲的气,是你错了。

她说你怎么能把爷爷交给别人照顾呢,别人是别人,自家人是自家人,你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枉费你爷爷这么疼你。

那些声音,是蚊子,是蜜蜂,绕在温别玉耳旁不停的嗡嗡作响,他没有看向他们,他看向窗外,窗外的花枯萎了,焦黄委顿的枝叶定格在温别玉的瞳孔里。

很久很久,温别玉找到自己的声音,声音是很浓的迷惑。

“爷爷……是怎么死的?”

絮叨的父亲蓦地僵住了,犹如火山喷发,他先是暴怒:

“是你,是你的小男朋友!你爷爷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爷爷他是——”

母亲狠狠扯住父亲,呵斥道:

“你不要说了!”

“都是我和他的错,你们就没有错吗?”

父亲对俞适野的指责唤醒了温别玉,温别玉转回头,静静问一句。

喷发的火山上,岩浆纷纷滚落。

父亲突然哭了,他跌坐在沙发上,崩溃一般的失声痛哭,泪水在他脸上横流,决了堤般,收也收不住。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你知道你爷爷直到最后都还想着你吗?你怎么能不回来,你怎么能让别人回来!”

“爸啊,你怎么能这么走了,我还没有孝顺过你——”

这是温别玉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更多的迷惑和麻木注入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荒诞的种种,怔怔地发现自己简单一句话,就击溃了父亲。

不真实。

温别玉无法感觉到真实。

他在一边,其余人在另外一边,中间是一层毛玻璃,玻璃拦住了声音,也拦住了人,他只看见几道影子,做木偶戏似,兀自说话和动作。

他看了很久,看到一张黑白相片,一朵白色奠花。

他看见了爷爷。

活生生的爷爷,定格在相片中,平躺在棺木里。

而他站在葬礼的现场,看着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围在爷爷的棺木旁,伤心悲切。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羞愧,对自己的恶心和羞愧。

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昨天在和父亲的对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在推卸责任。

他想把爷爷死亡的责任推卸出去。

可是……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爷爷和我相依为命,我却没能照顾他,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温别玉渐渐地失去了动弹的能力,他像一株植物那样,僵直在一块地砖上。

他开始恐惧,恐惧让他看见了一个人,让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小野来了,让他进来……”

吊唁的人没有听见,站在他身旁的父母听见了。

父亲狠狠说了一句:“不许让他进来!看见他,我就想起你爷爷的死亡,看见你,我也想起你爷爷的死亡!——”

旁边的妈妈同时打了个哆嗦,仿佛重回了看见爷爷尸体的那个瞬间:“你就体谅你爸爸吧,葬礼为什么非要让他进来看,让他看见你爷爷的死亡还不够吗?”

温别玉丧失了声音。

他望着爷爷。

爷爷还是老样子,只是不再对他说话,也不再对他笑了。

爷爷永远离开了。

葬礼结束了,那些繁杂的声音消失了,父母的唠叨又回来了。

从接到那通电话开始,他耳边始终有着声音,让他越来越迷惑的声音。

父亲再说话,依然是重复来回的那几个句子,但他似乎聪明了,他开始说俞适野了。

他说你差不多好和俞适野分了。

他说我早说了两个男的在一起就不行,两个小孩在一起更不行。

他说俞适野肯定会开始怕你,俞适野看见你就想到你爷爷的死。

母亲也在说话,她叹息的,埋怨的说,说让这么个小孩面对你爷爷的死亡,你对不起你爷爷你也对不起俞适野。

最后,在从葬礼回到家门前的时候,他们停住脚步,闪闪烁烁说了一句话。

“今年过年我们就不回来了,你……你是不是要守在你爷爷这里?”

温别玉眨了一下眼,慢慢理解了。

父母不想回来,不想见他。他们害怕见到他。

身旁的木偶戏并没有随着他们的离开而停止,而是越演越烈,温别玉始终在玻璃后边沉默以对。

直到他在车站见到俞适野,他同样能够感觉到,暗藏在俞适野内心的恐惧,和父母一样的恐惧。

那种令他恐惧的恐惧。

我在害了爷爷的同时,也害了俞适野吗?

让原本根本不用面对这些的俞适野,碰到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

身旁的毛玻璃将他彻底围拢,他在玻璃的一端,其他人在玻璃的另一端。

父亲已经不在身旁了,但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影子残留下来,被录进摄像机,在眼前耳旁循环播放。

太吵了,太吵了……

如果玻璃能够再厚一点,我是不是就听不见这些了?

玻璃果然变得更厚了,声音小了,温别玉感觉更加麻木,或者疲惫,连动弹一根手指,都要想很久很久。

下了车,他回到了家里。

他看见镜子里丑陋的自己。他打了一个冷噤,他也开始恐惧,更觉得这样的恐惧会蔓延到俞适野身上。

我是不是应该离开几天?

他思考着,说出这样的话之前,俞适野仓惶先说了,匆匆先走了。

可是恐惧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它们在俞适野身上越积越多,也拉开了他和俞适野的距离。

玻璃房子里的恐惧越积越多,无处释放,他害怕俞适野因看见他而恐惧,更害怕自己不留神时,忍耐不住,把里头所有的恐惧宣泄给唯一能进来的俞适野。

他害怕自己开了口,说了一句话,就像击溃父亲一样,同样伤害了俞适野。

他把所有的话都吞回肚子了。

他沉默地望着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糟糕的俞适野,看着他尾羽褪色,毛发杂乱,看着他,像看见窗台上那朵焦枯的花。

沉默之中,一个想法生根发芽,纠缠不去。

如果两人分开一段时间……

俞适野也会快乐些吧,他不用再承担不属于他的重担,不用再看见面目全非的我……

起码到我能够承受这些,起码让我的样子不那么叫人害怕,起码让我能够不再加重小野的恐惧……

闭合的门被敲响了。

俞适野站在外头,小声问他一句话。

才下的决心剧烈的动摇起来,随后如房屋垮塌在强震中。

其实不是俞适野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俞适野,越陷在恐惧与泥淖中,越想拥抱俞适野,越想从对方身上得到慰藉。

自私最终压倒了理性。

可等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已没有了人。

很多年过去了,门还在,他依然没有从那扇被敲响却没能及时开启的门后,走出来。

第四十二章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它给人带来了很多伤害, 也给人带来了很多可能。

他们曾在这里分离过,中途路过很多风景,走过很多岔路, 还翻越过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但他们最终在命运的指引下回到这里, 见着最初的人。

一开始是俞适野抱着温别玉,后来是温别玉回抱俞适野。

温别玉说完了过去, 也没有松开手,他依然用双手扣着俞适野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在俞适野的颈, 这样无声地站了好一会, 温别玉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头来,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