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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宦媚景(53)

作者: 长柏岁 阅读记录

李祐温轻轻一笑,声音缥缈:“嬖幸啊,江离真是清高入骨。既然你都说得如此直白了,朕怎么忍心让你难做。朕若是此时公布皇夫的人选,群臣恐怕疑心你早有献媚之举,于你名声有碍。不如来年你也一起参选,到时朕再立你,天下便没有议论了。”

这也是顾江离今日到御书房想说的,闻言便应了下来。

两人商议妥当,便无别话。静默半晌,李祐温没有发话让他退下,顾江离却想离开了。

顾江离起身拜退,说道:“陛下,臣不宜久留御书房,于礼不和。臣告退。”

李祐温止住他,“你是朕未来皇夫,你就留在这多陪朕一会。”

顾江离目光微动,说道:“陛下,如此臣更不敢久留。后宫不得干政,臣日后皆不宜来御书房,恐有干政之嫌。”

李祐温抬起头,定定的看了他一瞬。忽然淡淡一笑,说道:“江离提醒得是,朕一时忘了,如此你就先回府吧。”

门扇开合,发出轻轻的响动,不疾不徐的脚步慢慢离去,御书房里只剩李祐温一人。

满架的古书,累牍的奏折,旁边一席小案空无一人,落了些微的灰尘。香炉里苏合香的袅袅细烟笼罩房中,仿佛漫漫大雾野旷苍茫。

李祐温独自倚坐在梨花木的扶椅里,双目微阖,遮住了眼中的悲悯。

她的声音轻轻的,对着早已离开的人说道:“中秋宴时你一曲琴音,破千里冰雪而引春来。朕以为你会是朕的知己,如今看来,是朕自误了。”

无人听见却字字清楚,越到后语调越寒,终于冻彻心扉。

*

此后的乾清宫风平浪静,若不是看不见川柏,自己腰间还多了个玉佩,李祐温几乎会误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

阴云霁一日日喝着夏安的药,终于病愈。梁国公还在羁押,钦天监定的行刑日子就在几日后。人关在诏狱,自然是阴云霁监斩。

行刑当日,天高云淡。囚车将人一路从东厂提到闹市口,车里人无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再也看不出来当朝大员的气度。

阴云霁足蹬粉底皂靴,身穿黑压压的曵撒,颜色深的就算是鲜血溅上去都看不出来。

他坐在监斩席上,举手遮目看了看日头,到了时辰便向坐在主位的刑部尚书胡松点了点头。胡松连忙传令行刑开始。

刀斧手听令口含了一大口酒,在锋利的尖刀上细细洒过。第一个刑的就是钱善达的剐刑。

两刀下去先割了双乳,围观者无不心惊胆战。承平日久,十几年来没判过此刑,很多年轻人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鲜血淋漓的场景。

钱善达剧痛难忍,看见阴云霁在监斩席便破口大骂,“无根阉狗,不阴不阳的东西。狗仗着人势也敢玩花样陷害本公,本公就是下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旁边的胡松吓得脸都惨白了,就连围观的普通老百姓也面露不安,他们虽不懂朝政,但也听过大名鼎鼎的东厂。

阴云霁垂下眼帘,细细把玩着手上翠绿的扳指。这种临终乱吠他听得不计其数,将死之人他计较个什么劲呢。

况且舌头历来是最后割的,就是让犯人发出哀嚎和忏悔,来警醒教育百姓的。他不想提前割了破了例,在顾江离已定中宫的时候被言官参上一本。

钱善达看他没反应,自以为戳中了他的痛处,越骂越起劲,“哈,你这么费力的扳倒本公,皇上那小儿能赏你什么,能赏你站起来撒尿吗,哈哈,你就一辈子像只鸡一样蹲着吧,哈哈。”

“白生了一副花样子,姓阴的,你根本没用,哈哈,遇见女人你敢碰她吗,你敢吗?你这般无用,连勾栏院都进不去,还是去小倌馆讨赏去吧。接客的时候可千万记得闭紧嘴,一出声你那不男不女的嗓音,聋子都知道你什么来历,哈哈。”

阴云霁将扳指紧紧攥在手里,深深的压进了掌心,形成了一个圆坑,可是他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狭长的眼眸翻腾着阴暗,长睫极快的微微颤动,可知这些话并不是对他不起一点作用的。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听了无数遍,真是没什么新意。阴云霁微讶于这时自己还能分心想这些,自嘲的勾了勾唇角,长吐出一口气。

胡松的冷汗早就淌满了一背,别人不知道,他是一路配合东厂审讯的,知道的颇多。那花样百出的刑罚,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可害怕阴云霁折了面子,回头灭口将自己随便按个罪名扔进诏狱。

胡松赶紧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指示刀斧手将钱善达的舌头先割了。这关头他可顾不得会不会被御史弹劾了,先保住自己的命再说。况且讨好了阴云霁不愁没官做。

阴云霁看到了胡松的小动作,终究还是默许了。刀斧手得了指示,一把尖刀就要往嘴里招呼。

钱善达知道他想做什么,左右摇着脑袋竭力躲避,一边躲一边说,“且慢,姓阴的,你应当还没看过剐刑吧?这剐刑十五年没判过了,你难道不想知道上一个判凌迟的是谁吗?”

阴云霁心里一动,抬眼看着钱善达。刀斧手一见情况有变,便将尖刀收了回去。

钱善达满面狰狞,说道:“没错,上一个剐的就是你那谋逆的爹。哈哈,本公当年也是知晓此案的,别人不敢说,本公将死之人什么也不怕,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究竟姓什么?”

阴云霁当然想,满裕朝只有他一个人姓阴,这屈辱的姓氏要跟他一生。他认,但他也想知道自己原来的姓氏,他也想知道自己原本作为一个正常人的人生轨迹应该是什么样子。

但这是个圈套。

他知道钱善达为什么在狱中不说,无非是知道这件事不足以换他平安,所以留到今日在闹市口当众羞辱他。

闹市口又人多眼杂,只要他说了旧事,必然有人报给李祐温。这事落在皇上的眼里,就是他阴云霁追忆先祖图谋造反的证据。

况且钱善达最后不一定真的会好心告诉他,让他一辈子不得解脱才是钱善达的报复。

他想得如此透彻,他知道应当赶紧割了钱善达的舌头向李祐温表忠心,可是他还是迟迟不动手。

他是真的想知道。

钱善达抓住了他的软肋,一瞬间兴奋得脸孔都扭曲了,疯狂大笑道:“你想知道吗?可是本公年纪大了,身上又疼,只得慢慢想了。想的时候难保不胡言乱语,你可得仔细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说不定哪句就有了。”

阴云霁闭上了眼睛,静静的听着钱善达在那里骂,什么“阉竖”“没根”“祖宗蒙羞”。渐次到后来变成了污言秽语,什么“银托子”“玉势”“床上的玩物”都出来了。

满刑场几万人听得一清二楚。

阴云霁本就白皙的脸,越白了一分,暗自咬紧了银牙,羸弱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绑在了椅子上,分毫动弹不得。

三千刀割完,钱善达眼睛早没了成了空洞,肉割得零碎骨头露在外面,喉间嗬哟嗬哟的喘着微弱的气。就剩了两刀,一刀舌一刀心。

钱善达说不出大声了,艰难道:“你想知道,你就过来,亲自听我说。”

阴云霁动了动僵硬的筋骨,站起身来。踏过一地鲜血,零散的血肉,站在这还剩一口气的骨架前,低低说道:“说罢。”

声已不成声,阴云霁附耳到喉间才能勉强听清,“哈,你爹是凌迟,本公也是凌迟,你不如认本公做爹,跟本公姓钱罢,哈哈哈哈。”说罢,竟回光返照似的疯狂大笑,一个骨架还能笑得开怀,那场景十分瘆人。

阴云霁倒是面无表情,他早知这个结果,只是还想尝试一下罢了。

阴云霁站直了身子伸出手,透过胸前一根根雪白的肋骨,从缝里一把抓住了钱善达跳动的心脏,直接拽了出来,缠绕的血管被拉的极长然后断掉。

那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