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待我有罪时(95)

尤明许站在寂静漆黑的屠宰房正中,却只感觉到某种冰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围拢过来。四名出身市井的嫌疑人,都符合侧写画像。一真三假,不露端倪。就宛如这一年来,凶手藏匿于人海,正因为太普通,极难分辨。

最后竟是小小的车轮泥印,暴露了真相。人生百态,许多人看着有罪。可和他同样木讷孔武的木匠不是,有性犯罪倾向的兽医不是,双手指纹模糊精神分裂的鱼贩,也不是。

某种干冷坚硬的强烈意志,从尤明许这样一个女人的心中,陡然升起。她全身骤然变得警醒而紧绷,如同敛起翅膀的鹰,踩着悬崖边的树枝,蹑行向前。

而这份意志,在她看清前方案板上躺着的那个人时,被无情击穿,土崩瓦解。

她一下子弹起,跑了过去。

在樊佳躺的案板上方,正对着一扇窗,一些光线漏进来。于是尤明许可以看见她的脸色全无血色,浑身都是可怖伤痕,已经有一些尸斑浮现。

尤明许伸手去触她的鼻息脉搏,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可是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她一下子跪倒在案板旁,一只手握着樊佳的,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脸。

这一室的黑暗,仿佛在同一瞬间,向她撞过来。她听到自己哭出了声音,那是连她自己都从未听过的声音,凄厉,梗滞,居然很像人被堵住嘴后,发出的哭叫声。她许多年来第一次,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在这一刹那,什么都被她抛到脑后了。她全身再没半点力气,坐倒在地,泪如雨下,唯有手,还紧紧握着樊佳一点苍白僵硬的指尖。

天塌了。她想,天真的塌了。

否则樊佳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牺牲掉。

牺牲在犯罪分子的屠刀下。

而她作为她的组长,她最仰仗的人,没有在她死之前找到她,没有能把她从那可怖的黑暗中救出来。

她死前经历了什么,那些受害者们,会经历的突破人类极限丧心病狂的折磨,这个警察是否都经历了?还有最可怕的,始终抱着被拯救的希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希望一点点在自己眼前熄灭?

尤明许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或者说尖叫更合适。那是你无法想象的,像她这样强悍的女人,能发出的最脆弱的已然崩溃的声音。

然后她站起来,弯下腰,她忘掉了一切原则和警惕,想把樊佳抱起来,带回去。

一阵猛烈的劲风,朝她的后脑重重袭来。

这若是平常,即便身后这人力大如牛,尤明许小心点,也能避过。可此时她整个人恍恍惚惚,全然对外界的危险一无所知,听到劲风后,只有身体经过多年训练的本能,起了反应,上半身往下一勾。。

铁锤撞在了她的背上。轰然剧痛从背上传来,尤明许一个踉跄,撞在案板上,手里抱起的樊佳,也脱了手。

第121章

那人见一击未能彻底得手,挥锤又来,尤明许此时已被打得坐倒在地,见状猛地往案板下一缩,他的铁锤就砸在了案板上,哗啦一声,木板破裂往下掉落。

尤明许猛地抬头,只见惨淡月光下,邓耀持锤而立,裸着上半身,露出一身黑熊似的肌肉,面目狰狞,眼神兴奋无比。那分明是恶兽,看到猎物的目光。

他就是那个人。

那个于黑暗中袭击少女,反复折磨性侵,最后用铁锤一处处锤断骨骼,仿若个人作品般将她们折进箱子里,再丢到远处的人。

一个沉默了许多年,站在社会最底层,躲在发臭的屋子里,仰仗父母生活的木讷男人。

尤明许紧咬牙关,刚要往他腿上扑,可动作还未做出,就感觉到后背剧痛,她心知不妙,又看一眼上方樊佳垂落下来的一只手,只感觉到眼眶刺痛。她转头就往屋门口的方向爬。

邓耀丢掉铁锤,双手一把掀开她藏身的案板,扑了过来。尤明许的一只脚踝被他抓住,那手简直跟铁钳似的,要把她拧断。尤明许咬着牙,一个转身,可背部的伤又被牵动,她一脚踢在邓耀头上。他不躲不避,尤明许的一脚,不是容易受的。可他居然跟没事人似的,索性抓住她另一只脚,把她从桌底拖了出来,人就猛扑上来。

尤明许一个扭身,躲开了,他扑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他这样强壮凶猛的人,缺点就是笨重,尤明许恶向胆边生,一个飞扑,跳到了他的背上。此时她就跟只猴子似的,三两下窜上,干脆骑在了他头顶,一边用腿箍住他的呼吸,一边挥拳,朝他的太阳穴重重一下下击去。

邓耀这下吃了亏,脸憋得通红,被她打得眼角肿了,人晕头转向,原地打转。他晃来晃去,尤明许险些摔落,偏偏死死缠住他,又是几拳击落,他挣脱不了,抓着她的双腿,开始拼命扭。尤明许疼得全身都在颤抖,就是不放。她知道这样的僵持下去,必然两败俱伤,比的就是坚韧,她要等待哪怕一丝致对方于死地的机会。

一根铁棍,从背后沉闷打在尤明许身上。她的手腿瞬间脱力,邓耀察觉到了,一把将她甩脱在地。尤明许就跟块破布似的,摔在地上,眼前浑浑噩噩,那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了。

一根冰凉的东西,穿过她的脖子,用力往后一扯。尤明许猛然惊觉,马上去扯,然而已来不及了,绳索瞬间收紧,窒息的痛从喉咙传来,她的双手拼命往后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倒着的脸。

一张满是皱纹的,死水般苍老的脸。她看到他鬓旁的白发,看到老人那双死鱼般的眼睛。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手上的绳索,却还在逐渐收紧。

原来那就是那个指纹的主人。

到了这个关头,尤明许脑海里,竟然还滑过这念头。父子俩藏在闹市深处不起眼的肉铺里,藏在这深深的屠宰房里。病重瘫痪的老妻,没人看得起的单身儿子。他们掳来落单的女孩,成为人生的献祭。

尤明许浑身已使不出半点力气,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恍恍惚惚间,她看到邓耀那铁塔般的身影,慢慢靠近。他朝她举起了手里的铁锤。

只要一下。

只需要一下,她就会像她们那样,颅骨破裂,直落地狱。

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分,尤明许并没有感觉到多害怕,她的脑海里一片平静。她知道自己没有生机了,死则死矣。可她的视线最后又落在不远处的樊佳身上,感觉到巨大的哀恸,如同深夜里的巨兽,要将她一口吞没。

对不起啊,对不起,樊佳。我陪你死,我陪你去。

还有……

她的眼前出现一张英俊生动的脸。在这一刹那,许许多多个殷逢,好像同时朝她涌来。从睡袋里爬出的懵懂孩子,坐在她家楼道里的委屈家伙,坐在四面推理墙中的孤独男子,还有亲吻过后他的满眼欢喜,最后是她枕在他的手臂上,不肯看他。他从背后轻轻抱着她,其实早已将她整个抱在怀里……

尤明许的眼泪掉下,只感觉到整个胸腔炸裂般的痛。这下遭了,她想,这下遭了,他要知道她死了,该哭成什么样子。尤英俊没有伴了。可是我,可是我真的已经半只脚在地狱了,我爬不出来了。我连呼吸都要断在喉咙里了。

剧烈的疼痛窒息感,令尤明许更加虚弱无力。她的双手在地上虚无地抓着。

对不起啊,殷逢。她只来得及想。

以后你无人可守了。尤明许她没什么用,连自己的战友都救不回,自己也栽了。

死了就死了,没了就没了。

你他吗给我好好的,将来只要恢复记忆,大概……

你就不会因为我难受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难受,心就像被人撕裂了,从此再也无法安息了?

邓耀手里的铁锤落下,尤明许闭上了眼睛。

——

当殷逢结束对符文秀的测谎,走出审讯室时,外头的天空还是墨黑一片。他看着空荡荡的楼道,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