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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179)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这些评价使她幸运地避免了那样的预言——一旦演过老太太,就再也回不到主角的位子上去。又或者那并不是一种幸运,而是她身上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叫她突破了年纪的限制,生旦净末丑的壁垒。她演各种各样的人,从乞丐到贵妇,鸨母到诗人,歌姬到女侠。后来明星停业,联合倒闭,天一迁往重庆,她电影没得演,又去演话剧,照样有人用摄影机拍下来到处放映。

那部戏,名叫《孤岛》,她在里面演一个女囚。

台上空空荡荡,只一束灯光照下来,她站在那里对虚空中的某人道:“是我递锹叫他埋了那个人,是我打水上来让他洗的手。他衬衫上都是血,是我剪碎了,一条条点燃烧掉。也是我穿了那个女人的绿裙子,存心叫人看见我从饭店出来去了码头。没有错,我是他的同谋。要是他完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了。”

唐竞听着看着,终于知道那个时候她究竟说了什么,以至于让谢力在淳园突然倒戈。

又想起寿宴之后第一回打电话给她,她问的那一句:你还好吧?

绿衣,饭店,码头,这些细节都是当时报纸上登过的。

而她实在是一个好演员,只要给一道光,一个景,就能演出一个人的一生一世来,更何况只是短短的一夜。但这一次又与其他任何演出不同,戏本子是她自己写的。

“我不是为了你。”谢力这样告诉过他。的确。

那一天,唐竞从戏院出来,重回现实的感觉尤为强烈。

往事,真的只是往事了。如今的他只是唐人街上一个普通律师,也只想做这样一个普通的律师。每日的工作就是替南北货店主人新娶的媳妇办妥入境手续,把洗衣作老板混迹街头的儿子从警察局里保出来,在快速程序法庭上请求法官大人念其年幼无知从轻发落。他只做平平无奇的案子,收童叟无欺的律师费,如果有人还是付不起,来事务所做coffee boy抵债,他也可以接受。

就比如那个洗衣作老板的儿子,一次盗窃,两次街头斗殴。

他去警察局捞人,警察都已经认得他们,倒是出于好心,帮他劝孩子:“You guys are all visitors in this country, don't cause any trouble.”

男孩子不出声,看唐竞一眼,像是在说:你听到了吧。

唐竞只是笑了,带他回去,对他说家里已经付不出律师费,他得在事务所里做事。

孩子不甘,但还是留下了,渐渐地倒是做出些味道,手脚麻利得很。

后来,街上那些人找到事务所里,说孩子早已经他们“忠精義”的弟兄,被唐竞一支手杖外加几句话赶了出去。在场的同事都说他那时像是换了一个人,可转眼秘书说唐太太电话,他即刻回写字间接听,大班椅转过去对着窗,电话线拉得老长。他们这才知道,唐律师还是那个唐律师。

隔一年,那孩子满十八岁,参军去了欧洲战场。临走的时候又来事务所道别,他告诉唐竞,一起走的有好几个华人孩子,他们曾经想过回到中国去参军,但那边已经不能接受他们,哪怕是上过飞行学校的飞机师,也只好去拉斯维加斯的基地替美国人开运输机。

唐竞说,其实都是一样的。战争打了几年之久,已是全世界的战争。

孩子笑说,也是。着一身军装,挺英武的样子。

直到这个时候,唐竞方才意识到,从一开始这孩子就叫他想起谢力。

那一年,唐延已经六岁,个子挺大,比同龄的高半头,开口却晚,又是个慢性子,看起来有些笨笨的。

他们周围有几个相熟的华人家庭,总是中国人惟有读书高的老规矩,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相互较着劲,文法,音乐,体育,样样不少。别人看见唐延,都替他们着急,周子兮却挺淡定。她不工作,亦没有什么朋友,家中请了一个广东帮佣,勤快地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她只需一心一意地带着唐延。

唐竞自然还记着吴予培的话,时常叫她帮忙翻译法律文书。她这样一个法学博士,通三国语言,实在是好用得很,慢慢地在当地律师圈子里有了口碑,事情多得做不完。但她依旧只是做着计字数的零碎工作,无意再去读书,再考律师照会。后来有些别的翻译工作找上来,新闻,传记,小说,她挑挑拣拣,倒是乐意做一做。

每天长日漫漫,便是她在大写字台上伏案,唐延在旁边小桌子上看着书,写写画画。

直到孩子够年龄上学,唐竞看得出来,她是有些怅然的,比如当唐延不要她送到学校门口,又开始怀疑她有魔法的亲吻是不是真的有用。

“你说睡前亲一下就不会做噩梦,我觉得是假的。”有天早上,五岁的孩子跑到他们床边,告知了这个通过实践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