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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余生(26)

作者: 陈之遥 阅读记录

那天夜里,唐竞也去了丹桂轩。

他到的时候,戏已开场,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听着台上咿呀呀开唱,亦看着前排位子上穆骁阳正侧头与吴予培讲话。

他心想,此时的吴予培大约已是后背一层汗了。正觉好笑,肩上却被人轻轻一碰,他回头便在身后那一片暗影中看到宝莉,金发,红唇,一双碧蓝的眼睛。

“你怎么跟吴说的?”唐竞问。

“只说去聊一聊。”宝莉笑答,在他身边坐下,“吴问我聊什么,我说你一个做律师的人,总不会连聊天都不会吧?”

唐竞不禁失笑。

“那穆先生倒是客气,一点看不出是……”宝莉也望着前排感叹。

“是什么?”唐竞问,偏要听她说出来。

宝莉却看着他,笑而不答。

其实莫说是穆骁阳这般玲珑的角色,洋人在此地总是高人一等的,更何况宝莉还是报界人士,由她带着吴予培前来,几句话总说得上。

恰在此时,台上那死了的杜丽娘又还魂回来,正幽幽唱着一句:“原来繁花似锦开遍,都这般付于断垣颓水,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

大约也是读书读出来的毛病,竟会是这一句唱词撞在心坎上。

唐竞忽然想,他这样一个人,本该腰间别一把盒子枪,站在戏院门口的黑暗里。若是得上面开恩赏识,叫他进来听着戏戍卫,一双眼睛除去盯着周遭的暗处,也该看那杜丽娘游春,柳梦梅入梦的花下风流,比如那旦含羞推介,生低语强抱,把领口儿松,衣带儿宽,云腾雨致,温存一晌眠。

这戏每演到此处,台下便是一阵暧昧的笑声响起。

什么人世,什么万物,本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只怪他念了些书,胡乱想的多了。

一瞬他便回神,却见宝莉仍旧看着他,一双眼睛倒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这唱词是什么意思?”她问。

“Everything fades away.”他答,言语出口,才觉自己所说的已是失之千里。

许是因为他眼中的深色,宝莉伸手握住他的手。唐竞无奈笑了,今夜又是不巧,有件事,他必须去办。

还未等那秦君与邢芳容出来谢幕,唐竞便已出了戏园,驾车去锦枫里。

此处本是老头子当权时就建起来的,从外面看只是寻常民居模样,内里却是弯弯绕绕,易守难攻。后来老头子不管事了,便是张林海坐镇在此。几年中加盖修补,更加有如迷宫。

唐竞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子,才到了最深处重重隐蔽的宅邸。佣人带他去书房,张林海正在那里写字。

虽已看得多了,但唐竞总还觉得有些怪异。自他出洋数年回来,这些个帮中大亨便似是转了性,原本好勇斗狠,在租界里开着烟馆、赌场与妓院,在苏州河上运着鸦片,如今却一个个交游文人,练起书法来了。与老头子和穆骁阳相比,张林海本来读书最多,现在已算是不进则退了。

“今天倒是奇怪,你怎么有空来?”张林海抬头看他一眼,便是冷笑。

“我来向张帅坦白一件事。”唐竞过去研墨,开宗明义。

“闯什么祸了?”张林海问。

唐竞实话实说:“我自作主张,为了近日晴空丸上的案子,在华栈码头水巡捕房用了张帅的名头。”

“讲下去。”张林海只吐了这三个字,脸上似乎神色未动。

但唐竞还是能看出那支毛笔停了一停,他继续研墨,不管是手还是声音都稳得很:“我想如今老头子不管事,锦枫里既是张帅坐镇,这件事又是震惊沪上,如果我们帮中要管,总还得是张帅出面更妥当些。”

张林海哪会听不出其中的玄机,当即搁下笔,问:“你的意思,我要是不管,还有谁要管?”

唐竞只是笑,自嘲道:“我也是机缘巧合,此地上下都晓得我在追求那《大陆报》的女记者,也是听她讲才知道这件事。他们洋人不懂我们的规矩,带着那经办律师胡乱求上去,穆先生大概也不好推脱……”

张林海却是皱眉,许久未语。

唐竞自然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门,便也不再多嘴,只静静在旁站着。

“他为什么要管?”张帅忽然问,“这件事虽然报界声音很响,但看检察厅的意思是想不了了之的,他穆骁阳为什么要管?”

这一问与其说是对唐竞,还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唐竞仍旧不语,只作猜不出。此时的张林海已无有写大字的兴致,打发唐竞出去等,自己关在书房里打电话。

唐竞在院中转了转,恰好遇到张颂婷抱着夜哭的孩子出来哄。

两人也算是一同大起来的,张颂尧自小跋扈,叫少年时的唐竞吃了许多明亏,而这张颂婷表面和气些,却也叫他吃了许多暗亏。虽然现在早已经没有这种事,但两人见面,心里总还有些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