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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蛮女(22)

我心一动,娘亲已走十余日,应该已到汴梁,此时紫漓关铺子,莫不是‘鹰宫’已有消息传过来。他们会怎么处置娘亲,娘亲现在怎么样了?

默立在店铺门,凝神细想,有必要和紫漓见上一面。遂踅进胡同里,轻叩院门,半晌工夫,门才打开,站在里面的并非紫漓,也非那小婢,我心一沉,莫不是她们已走了。

门外老妇已是皱纹满面一头银丝,细细打量我一瞬,问:“你们要找何人?”

我朝内看一眼,一切依旧,我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笑说,“紫漓姑娘可在?”她摇摇头,笑道:“小姐请铺中的姑娘们出去了,这么多年,要散了,舍不得。”

看来紫漓要走,已是确信。

我点点头,笑容又甜了些,“老人家,这铺子生意兴隆,估计可日进斗金,为何要关了?”老妇笑容一顿,面上露出防备之色,冷声道:“知道我家小姐闺名的人,想来也是小姐的朋友,既是如此,就应直接问小姐,想套我这老婆子的话。”她轻哼一声,愤然关门。

阿桑面带微怒,抡起拳头作势要砸门。我摇摇头,她收了拳头,笑说,“我也就是举举,你以为我真砸?不过,你为何要找那对古怪的主仆?”

我笑了下,默不作声,走出胡同,站在街上环顾一圈,人声喧闹,不知紫漓会去哪里宴请铺中之众人。

阿桑随着我的目光看着,“小蛮,这水润月妆的紫漓,虽看似柔柔顺顺,但浑身上下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这种生意人极少,像少爷一样。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主动与你拉近,不仅送你饰品,而且还可随意调换。”

紫漓做主意本就是幌子,可世奇呢?天性使然,还是另有隐情。如果另有隐情,又会是什么呢?

我轻叹一声,打起精神,自嘲地笑笑,“明白还不如不明白,那又为何要明白呢?”

阿桑听得一头雾水,我笑问她:“附近可有幽静、雅致点的酒楼?”

阿桑指指前方,“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然后左拐,走到头,临湖有家‘翠屏小筑’。”

湖边已无商铺贩摊,极是清静。沿街临湖均是独门独院,院落之中有两至三层楼宇的比比皆是,湖边杨柳之下坐着几个垂杆钓鱼的老者,看衣着应是契丹人。我立在原地,心生感慨,这些是曾以马背为家的游牧人吗?

阿桑叹口气,“这些都曾是契丹贵族,被太后夺权之后,迁移至此,他们不管世事,只要享乐即可。”

原来这些就是叱咤一时,企图逼迫当今大王耶律隆绪下台的人。我摇头轻笑,投目望着眼前的‘翠屏小筑’,它位于两路相交的一角,一面临路,另一面临路又临湖。位置极佳,即不喧闹,又立于豪门富户之间。我心中在暗暗称叹,这主人心思极巧。

我和阿桑跨入店门,一个衣衫洁净的小二笑面迎来,“两位,是楼上雅间,还是楼下阁间。”

所谓阁间,即是每张桌子以矮屏独立隔开,坐下似是一单间,站起便可看见相临桌子。

楼下,她们不在。

小二察颜观色,已殷勤地走向楼梯边,我和阿桑笑着上了楼。每个雅间似是单独成席,房门都紧闭着。我默听一阵,向左走去。未等我叩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紫漓贴身小婢眼睛红红站着,乍一见到房外有人,呆愣一瞬,才反应过来,回身轻声叫来紫漓。

眼前的紫漓身着淡淡的紫色衫子,这次的紫仍是不同以往的紫,淡的似是氲氤着清晨红日初升前最后那将要消逝的轻雾一般。

两人默着相互看一刻,她盈盈笑着道:“真巧。”我笑笑,没有接话。房内四个女子已齐刷刷看过来,紫漓吩咐小婢,“我去去就来,你招呼着。阿桑姑娘,如若不弃,请随着小婢进去。”小婢拭了拭脸,点头应下,阿桑看向我,我点点头,阿桑随着小婢进去。

叫来楼梯角处的小二,寻个无人的单间。

两人临窗落坐,我默盯着她的眸子,径奔主题:“你姑母可寻到了?”

她静静回望着我,唇边慢慢漾出丝笑,“你很关心此事?”

我笑着点头,“你的吊坠让别人误会我是东丹王后人,我当然关心。我刚才经过‘水润月妆’,听闻将要关门不做,除了你寻着了人,还会有什么?”

她敛了笑,苦笑着道:“王府之中除了老王妃之外,应该无人识得,不知我说得可对?……姑母已回,但不是我寻到的。”我点点头,她再次苦笑。

她言语之中,隐蕴懊恼不甘,我心生不解,娘亲已回,她为何如此?是不是她寻到的,有区别吗?

我凝视着她问:“既然你姑母已回,你已不需要此逗留。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多年,总是不便。要回故土,即将见到娘亲、爹爹,理应高兴才是。”

“娘亲、爹爹”四字我咬字清晰,说得极重。她脸色蓦地一白,咬唇默忍一会儿,方抬头浅浅笑着,“小蛮,我们勿须绕来绕去,何不说个明白,你想问什么?你又和姑母什么关系?”

我敛了笑,“她是不是你寻回的,重要吗?”

她点点头,苦笑起来:“重要,重要到可以关系我一生。如果姑母是我寻回的,我就可以脱离东丹王,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如果不是我寻回的,我就要回去,履行我该做的一切。”

她的笑凝结在脸上,呆呆望着窗外的湖面,许久没有回神。

原来这是她前来寻找娘亲的条件,我轻叹一声:“男人们缩起头来,隐身幕后,‘鹰宫’这种做派,不要说一甲子,就是再过百年,也难成事。你们出生之时,未及享受父母疼爱,便被交于外人抚养,长大成人,只知‘鹰宫’,不知父母,有违人伦纲常,这是其一。另外,女子终生不得嫁人,生生扼杀了人的感情,与天理人道相悖。你们的努力的结果不外乎有两种,一是推翻当今大王的统治,但如此冷血之人,就是取得了天下,能体恤黎民百姓吗?二是,无休止的战争,除了殃及无辜百姓,伤了同胞,有其他意义吗?”

她眼中隐蕴点点泪光,“宫里耶律家的女子们不分辈分,无论老幼皆以姐妹称呼,听宫里年长的姐姐提起过,第三任宫主耶律青寇是唯一一个嫁了人的,说是嫁,其实瞒过首领,待首领发觉,宫主已是有孕在身,首领盛怒之下,颁下一级死令,宫中众人无论是谁,只要发现宫主,也就是姑母,都可乱剑砍死。宫主武功虽高,但身形日渐不便,终是不能抵挡宫中众人追杀,后背中一剑,坠崖。但后来,宫众并未在崖底发现姑母尸首,首领又颁一令,宫中耶律姓女子,每三年派出两人寻找姑母,寻到之人,可脱离‘鹰宫’。”

原来娘亲受过如此折磨。

我心头一阵难过,想抑住又压不下去,想摒弃,却怎么也甩不开。

半晌后,方觉得心口郁积闷气散去一些,看着她,她眼中泪已隐去,但眸底那丝绝望却越发让人心痛。

我道:“首领由东丹王的男人们承担?”

她点头,“首领从不在宫里露面,所颁下的令也由左右护法分别口授,身份神秘之极,但肯定是东丹王后人。你既已知‘鹰宫’,定是和宫主见过面,你是宫主的女儿?”

我不否认,也不承认。她静静看我一会儿,目光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们心里都是羡慕姑母的。”

我重重叹口气,“既是如此,为何不逃出鹰宫呢?”

她摇头轻笑,“鸩毒、锯割、断椎……,你知道什么叫开口笑吗?”我心中一震,开口笑,名称虽好,可排在最后面,我摇摇头,她脸上现出惊恐之色,“一根木棍自口中撑入,过咽喉直插到肚中,人并不会当时死去,……。”

我惊恐地“啊”一声:“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娘亲,娘亲……,他们会对娘亲怎么样,自己不应该出谷的。如果自己不出谷,娘亲仍会默默隐身于山谷之中,不会……,我已不敢往下想,心胆如裂开一般。

门“啪”地被推开,阿桑冲进来,揽住我的肩头,怒喝紫漓,“你给小蛮说了什么?我家少爷回来,不会轻饶了你。”

紫漓静静起身,看我一眼,默默向外走去。

我推开阿桑,截在她面前,“他们会怎么样对她?”

她摇摇头,错开身子,仍欲往外走。我心中绞痛,思路却清晰起来,“告诉我,鹰宫的具体方位。”

她停步,与我肩挨肩,我面向窗子,而她却面向房门,两人默站一会儿,她静静地道:“我身份已有所不同,不能泄露宫中机密。”

“紫漓……。”我转身肯求她。

“告诉她。”她还未开口,门外已传来耶律宏光冷若寒冰的声音。话音落,他已立在跟前。

紫漓默站一会儿,目光自耶律宏光身上收回,幽幽黑瞳盯向我,面色平静,嘴角掠出丝苦笑,“小蛮,我亲眼见过开口笑,你是想让我也试试吗?”

我身子一抖,颤着音道:“让她走。”

耶律宏光注目盯着我,我眼中已泛起雾气,重复道:“放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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