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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儿笑千百树Ⅰ:记得当时年纪小(36)

倒是有好事儿的猎人误以为艾姝爸醉醉的猫步是附近远山跑出来的狍子或者小爷俩,煞费苦心的追踪了半天才晓得是个醉了半宿的臭男人。二把刀的猎人狠狠的啐了艾姝爸的背影,恨恨的走开。

云志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坐着,他直盯盯的看着半开着的房门,他在等艾姝爸回来。艾姝妈惴惴不安的劝云志先上学,说不定丢了的钱只是没找到而已。云志沉默的看着白茫茫的冬雪,那20块钱他攒了将近半年,只要再攒上半年就能买张去S市的火车票。

小孩子长的快,云志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样子就开始担心S市的那个留着□浪卷发的女人现在是否还记得他的模样。云志只想攒够了火车票钱,在那个女人忘记他长什么样之前,再去看看她。云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样做,他觉得那个女人没有理由忘记自己的样子,哪怕是对她的惩罚也必须让她记着。也或许这样做的另一层意思是,云志已经开始忘记那个女人的样子,他的潜意识并不想忘记那个他喊不出口的妈妈的女人的样子。

“小哥,我们要迟到了!”艾姝早早的背好了小书包,虽然并不晓得云志为什么不上学,但艾姝的心里却又开始有不好的感觉,每次云志这样僵持,总是要爆发一场家庭的大乱。

“……你走西口啊……嗝儿……”艾姝爸厚重的棉靴子踏着不稳的步子进了门,他手里的特酿已经喝了大半瓶,迷蒙着眼神看着坐在灶间直盯盯看着他的云志,还有旁边不安的女人和扎着羊角辫的艾姝。

“我的钱呢?”云志甚至都没从书包上站起来,他懒懒的看着眼前喝的如一滩烂泥似的艾姝爸。

“你的钱?嗝儿……”艾姝爸瞪大了眼睛,一耳光就扇了过去,“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你的钱?你哪来的钱?”

“我的20块钱呢?”云志没有去摸脸颊上落下的巴掌印,他执拗的盯着艾姝爸,丝毫不惧怕。

“你个……”艾姝爸晃悠着特酿瓶子,揪住云志的头发,艾姝妈死命的拦着,云志乌黑的头发还是被揪下来一绺,“云志啊,就当妈求你了,和艾姝上学去吧,钱……我回头想办法给你……”

云志站起身,艾姝妈松了口气,拖拽着醉醺醺的艾姝爸进东屋。艾姝尖声叫起来,艾姝妈回头的瞬间脸色煞白。云志并没有拎起书包去上学,他走向灶间的墙角,抄起冬天砍柴蹦了刃且锈迹斑斑的刀冲向醉醺醺的艾姝爸。

“杂种!妈的!老子养你还养出来罪孽了!”艾姝爸推开艾姝妈,抡起着特酿酒瓶子砸向冲向自己的云志。

年少的狂性大发和以卵击石的薄弱体力,换来的很多声的咔嚓。云志噗通倒在了地上,他抄柴刀的手臂软软的耷拉下去,云志能清晰的听到手臂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的脑海里闪过S市那个漂亮女人的脸,原来他还记得。

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少了一大批,安茉错过了这一批上学的孩子,她还呆在幼儿园里数数,虽然已经能倒着从1000数回1。虽然她已经能搞定两位数的加减法,口算的能力也能过关,aoe和波破刺得也混得很熟,葛治国因为两位数的加减法没过关又给一年级拒收了,安茉上不了一年级只是因为小仝不到学校规定的上学年龄,所以她必须陪着小仝混到他能上学才行。

安茉能想出来改变和所有小朋友相处的唯一方法就是讨好,换个尊严点儿说法就是学雷锋做好事儿。比如她要背着陶婷婷送回家,陶婷婷长得漂亮,幼儿园的男生们都喜欢她,陶婷婷要是说:我们带安茉玩儿吧。其他人就都不会有意见。要是陶婷婷说不带谁玩儿,基本上就没什么人搭理那个被忽视的人。

安茉每天放学都要把陶婷婷背回她的家,然后陶婷婷就会很仗义的拍拍安茉的肩膀说:明天我们带你玩儿。安茉就会很开心,她真的惧怕那种冰冷的仿若隔离传染病似的孤独感,也许那会儿并不懂得古来圣贤皆寂寞,若是懂了还会稍安勿躁忍忍倒也未尝不可。

安茉帮着葛治国数数,还要帮他算简单的加减法。帮不爱做值日的孩子打扫教室卫生,搬着凳子去擦高高的黑板。还要陪不敢上厕所的朱玲去厕所。安茉隔着厕所酒红色的砖墙,每隔一会儿就大声喊朱玲:我还在外面哦,你别怕哦。

安茉还要帮得了“肿柞水”(谐音:一种儿童流行病,两边脸颊会肿起来)的余强送作业本,深一脚浅一脚的冬雪被安茉踩踏在脚下,白茫茫的世界留给她的除了卑微还是卑微。安茉所期待的不过是孩子们能远远的招呼自己:安茉你过来,我们带你玩儿。

但即便是这样,安茉依然没办法改变她在幼儿园的跑龙套角色,依然没办法改变自己是个黄头发怪物,或者那个萝卜的命运。比如幼儿园的男孩子们玩儿行军打仗,安茉就必定是个挨打的靶子,陶婷婷会坐在旁边欢呼,然后男孩子们就打的又兴奋又准确,小仝必定是首当其冲的往安茉身上丢泥巴。

就好像一粒放错了地方的种籽,本该种地瓜的土壤种进去了南方的橘子或者香蕉?谁晓得这粒种籽能不能活?能活成什么样子?这颗倒霉的种籽陷在水土不服的黑暗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催化剂,催着安茉去憎恨这个无爱的世界。但是很奇怪,安茉竟然从来没有憎恨这个世界,就算是小仝和小仝妈,安茉也是极力的去讨好,也许是她的心智还未有恨意丛生的能力。

不憎恨无爱的世界,安茉就开始憎恨自己,踩踏着椅子站在高处画幼儿园的黑板板,在白雪茫茫的深冬里仰头看着黑漆漆的黑板在彩色粉笔下颤巍巍的无声的抖着,有一个强大到能摧毁安茉内心的情绪开始蔓延,安茉问自己:我为什么非要做个好人?

学校的美术李老师路过幼儿园的走廊,停在门口饶有兴趣的看着喧闹的教室后面,安茉画在黑板的粉笔画。安茉跳下椅子的时候,李老师翘翘他的胡子,看着安茉笑,“你跟我过来,我那边的黑板报也要画一下。”

快到旧历年的时候,云志才吊着打了石膏的手臂出院。艾姝妈把房间烧的热滚滚的,暖暖的炕头儿让人很想惬意的美美睡上一觉。

云志面无表情的走进东屋,一把扯下蒙头大睡的艾姝爸身上的厚棉被,那个男人丑陋的身体懒洋洋的暴露在深冬的寒冷里。艾姝爸一骨碌爬起来去拽厚被子,甩手就给云志一巴掌,“你找死啊?”

“你要是再敢动我的钱,我就杀了你!”云志的声音如同吹打着玻璃窗的寒风,呼啸着穿透内心的凉意。

“就你?一副小鸡子样儿,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掐死你?”艾姝爸懒洋洋的围着厚棉被打着哈欠,云志的最后通牒似乎并未影响他酣睡的情绪。

“你现在要是掐死我,每个月的十五块钱谁给你?我现在是弄不死你,你总得老吧?我在长大,我一定会长到能有力气弄死你的那天,不信你等着!”云志的冷笑伴随着他尖刻的嗓音,在房间里炸开,艾姝妈脸色煞白,她不晓得云志受了什么刺激,会说出这番不合年龄的话。

“你个小兔……”艾姝爸愣住了,他后半段的话生生的咽了下去,突兀的喉结在暗淡昏黄的白炽灯光下颤巍巍的动了好久。

是啊,他还真忘了,年轮岁月,与他,日日消融日日远逝。而在云志,与日俱增,却是盛年时光。艾姝爸第一次有些顾忌眼前的少年,他的一双剑眉秀目,眉宇间摄人的表情,为什么就不能踏踏实实做了他的儿子呢?

不能解脱

那个冬天,发生了很多事儿。

安茉被学校的美术老师叫到了学校的美术班,专门练习画黑板报。安茉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如此富有,一整盒一整盒的彩色粉笔都成了她可以随意支配的财富,开始有幼儿园的小朋友跟安茉讨好,无非是要几支红色或者黄色的彩粉笔。

安茉画黑板报的时候,能偶尔瞥见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子,凌乱的黄头发,还有长长刘海下面模糊的眼神。从铭洋离开后,安茉再也没照过镜子,她不愿意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空洞的眼神。

开始有小朋友羡慕安茉会画画,在黑漆漆的黑板上画美丽的花朵、灯笼,还有喜庆的衬景。安茉有了些许的底气,但她若是画画这个天赋在不久之后能给她带来史无前例的痛苦和浩劫,她宁可自己只是幼儿园角落里被人奚落为那个萝卜的倒霉蛋儿。

幼儿园的丛雪莉在放假的最后一天尿了裤子,她太困了,连跟老师报告说上厕所的时间都省略了。安茉在丛雪莉的后面,看着她深红色的涤卡布的裤子慢慢的湮湿,然后就开始有滴滴答答的液体顺着丛雪莉的裤子和裤脚流淌到幼儿园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然后幼儿园的孩子们就象节日去动物园看到猴子般的欢呼起来,葛治国嚷嚷的最欢实,他扯着破锣嗓子喊,“看哪,看哪!尿裤包尿裤包!”

丛雪莉才从梦中醒过来,呆呆的看着自己坐在湿窝里,她窘迫的耷拉着脑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韩老师捏着鼻子朝丛雪莉挥挥手,示意她要么去厕所要么提前回家。

丛雪莉拿起花布包挡住堙湿的屁股逃也似的跑出了幼儿园,整个幼儿园都开始哄堂大笑。安茉看着空空的座位下那摊湿湿的水洼,她觉得丛雪莉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