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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仇记(25)

谢霖正看得入神,闻言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见是个穿着石青色暗纹织锦对襟褙子的嬷嬷,花甲年纪,一头花白发梳得整整齐齐,面目倒还端正,只却眉头紧皱,一脸严厉。

谢霖想起肖余庆安排,心道这便是教导礼仪的嬷嬷了,忙自椅中跳起,行了一礼,「小子谢霖,见过……」

他不知如何称呼,说到半途便讷讷不知所措地断了去。

那嬷嬷道:「我姓吕,这府里人都唤我吕嬷嬷。」

谢霖道一声「吕嬷嬷」,又是一个揖作了下去。

吕嬷嬷见他倒还知礼,面色稍霁,道:「老爷嘱我教你些宫中规矩,你且将书放下,随我学学如何见礼。」

谢霖不敢怠慢,纵有不舍,也只得撂下读书的心思,请吕嬷嬷坐下,听她讲那诸般宫规,又跟着学如何请安,见了何人行何礼,如何磕头。这一通折腾下来,只觉比学四书五经还枯燥无味些,不禁低声嘟哝,「不过磕头而已,谁还不会,如何还要专门学来。」

吕嬷嬷虽上了年纪,却耳不聋眼不花,自然听见了,当即教训道:「老爷看中了你,要带你在身边做药童。咱家老爷出入宫禁,你跟前跟后,撞见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达官显贵,倘若不通礼数,失了老爷的颜面是小,冲撞了贵人,怕你连小命也丢了去。便是想要磕头求饶,那头磕得轻了,又或跪得身姿不对,贵人看了心里不舒坦,凭你磕得头破血流,这个饶也求不下来,你说这规矩当学不当学,要紧不要紧?」

谢霖早猜到肖余庆有心将自己收为己用,却不想这般快便想着带自己入宫,不由又是惊愕又是激动,再不敢发一句牢骚,规规矩矩将一溜礼数学了个一丝不苟。

临近傍晚,肖余庆回府,先是问了吕嬷嬷规矩学得如何,又问谢霖读了何书,见着谢霖抄录的纸张,捻起细看,见上面要紧处皆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注了疑惑并心得,条理清晰,所记疑问更是正中肯綮,不由十分满意,唤来小厮,道:「将我书桌上那套砚台并笔墨拿来,再拿一叠玉版宣来。」

尽数赏了谢霖,又道:「今日便到此罢,明日再来。」

谢霖谢了赏,抱着一堆物事回了家。

进了家门,谢苇已做好了饭,谢霖一面吃,一面将今日见闻细细道来,末了抱怨道:「那吕嬷嬷好不苛责,一忽儿说我跪得不直,一忽儿说我磕头太重,罚我跪了足有半晌,膝盖也肿了。」

谢苇吃到一半,撂下碗筷,弯下腰去撸他裤腿,道:「我看看。」

谢霖急忙将腿向后一收,「肿得也没那么厉害,不碍甚事。」

谢苇攥住他脚踝,将裤腿撸到膝上,见只是略微青肿,遂放下心,道:「晚上与你揉揉,过两天也便好了。」

因谢苇素日里在外走镖,干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谢霖担心他出门在外有甚伤病,自行调制出金创药并跌打酒来,家中时常备着。待用过饭,谢苇便取出药酒,撵了谢霖上炕,将药酒倒在他膝上,用力按揉。

谢霖疼得哎呦直叫,嘴里却也不闲着,道:「今日见了肖府那一屋藏书,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往我只觉爹爹医术已然高明至极,便是肖春和亦有所不及,如今才知那是他尚未学全肖余庆一身本事。」

谢苇听他如此推崇,不禁问道:「肖余庆与莫叔相比,哪个更高明些?」

谢霖沉吟片刻,方道:「我今日略翻了翻肖余庆以往所录脉案,此人用药中正平和,配伍精妙,端的是位医术大家,许是身在宫中之故,见闻广博,许多药材并传世医方,远非民间所能得见,亦因此,其医术自然远胜民间名医。只是也因其深处宫中,所诊病患无不身份贵重,诊治上便不得不存了小心谨慎,用药时便不如爹爹灵活多变,针药之外,尚有艾灸、放血等诸般法门,亦不见脉案中有所记述,更不必提祖师爷传下的《毒经》中所述以毒攻毒之法。因此说来,两人倒是各有千秋,不相伯仲了。」

想到此,不由感喟,「爹爹若知我能见识一代御医的手段,得其指点,必然也是欢喜的。」

片时过后,那药酒起了效用,谢霖膝上疼痛渐轻,他累了一日,此时已然犯起迷糊,谢苇去洗了手来,扯开被褥,帮着褪去衣物,将谢霖塞入被中卧好,须臾间,便听他鼻息沉沉,熟睡过去。

谢苇却不躺下,熄灭烛火后,只盘腿在一旁打坐,待到内息运转三周天时,已临近三更,忽地悄悄起身,去东间里换了一身玄衣,出了屋子,将门轻轻掩好,自院中一纵身跃上房顶,就趁天上月牙那一点微光,往城东奔去。

他轻功卓绝,从一家屋顶跃至另一家,起伏之间绝无声息,便如一条影子,出没无常。此时街上已无行人,只九城巡防司的一队队甲士提着灯笼于街巷夜巡,人数虽众,却无一人看见屋顶上那一闪即逝的虚影。

谢苇疾奔顿饭功夫方到勇毅侯府,四下检视一圈,绕到后院,自邻家墙上直跃到侯府一处屋脊上,俯下身子,细细查探。

这勇毅侯府前后足有五进院落,屋舍众多,亭台楼阁不一而足,谢苇并不知晓蒋晨峰住处,但事先已打听到府中不过蒋晨峰与其兄两房人口并一位老太君罢了,自来长辈居于后院正堂,蒋晨峰之兄袭了爵,乃一府之主,不是住在中进正院便是东边正院,是以便只在西边几进院子里观望,见第二进正中一间屋里透出烛光,映出人影绰绰,院中大门并屋子前后均有带了刀剑的兵士把守,猜测多半便是蒋晨峰所在之处,当即蹿房越脊,几个起落到了这院子后墙处。恰这院中种了株玉兰,枝叶粗壮繁茂,谢苇自后墙直跃到树上,紧贴树身,借着树影掩映,避过众兵士耳目。

此时方初初入夏,白日暑热,夜风却清凉怡人,屋中人想是不喜燥热,便开了窗子透风,这玉兰离着屋子后窗甚近,屋中情形一目了然,只见数支牛油大蜡映出两名男子身形,其中一人端坐书案之后,身着一套半新蜀锦常服,正秉笔批阅几份文书,另一人乃是一身石青布衣,双手将一封信笺递与书案之后那人,道:「将军,于参军自去蜀中便不大顺当,此次来信,还不知又有何事相求。」

此人语声并不大,只隐隐传来,然谢霖内功深湛,耳聪目明,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从未与蒋晨峰照面,本不识得,听见这一句,当下笃定,这端坐之人便是蒋晨峰无疑了,不由伸手入怀,捏紧一柄匕首,只待伺机掷出。

便在这时,一阵清风拂来,夹带着淡淡花香飘入屋中,蒋晨峰忽地打起喷嚏,一连七八个,直打得涕泪横流,那布衣男子赶忙走到窗前,一面关窗一面道:「春花都已谢了,怎的还有花香,这窗子看来是不能开了,便是热些,将军也忍一忍罢,回头请御医好生给您看看这闻香便打喷嚏的毛病。」

窗子一关,谢苇再看不见里头情形,只得耐下心来等候,不想屋中两人竟是一宿不眠,直到寅时方一前一后自屋中出来,那蒋晨峰已是甲胄在身,出得门来便吩咐亲兵备马,预备上朝去了。

谢苇喂了一宿蚊子,心下略现浮躁,见蒋晨峰要走,赶忙跃上屋顶,落在屋脊后面,便要动手,不想那屋瓦松了一块,他脚下一踩,发出轻轻一声响动,当此时,那布衣男子忽地抬头望来。

谢苇一惊,当即伏下身去藏住身形,万幸此时月色已逝,天色未明,正是漆黑一片之际,那男子目光逡巡一圈,未见异样,方回过头去。

蒋晨峰见他举动,问道:「怎的了,可有不对?」

男子回道:「无事,不过听见些异响,想是猫鼠之类在屋顶上乱窜。」

蒋晨峰哈哈一笑,「天子脚下哪个不长眼的敢入府行刺,我知仲溪素来谨慎,只是这般小心也忒过了些。」

男子笑回,「小心总无大过。」

谢苇不想此人深藏不露,自己这般身手竟也被其所觉,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暗忖方才实是轻敌,这时小心翼翼探出头去,见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方吁出一口气来,却也不敢再追上去,趁着夜色未退,悄然回到家中。

他才一进门,还未及换去一身玄衣,便见火光一亮,桌上燃起一只烛火,又见谢霖放下火折子,面无喜怒地坐在桌边,问道:「你这一宿做甚去了?」

谢苇无功而返,又被逮个正着,不由哭笑不得,自忖眼下这般装束,想瞒过去也是不能了,只得将这一夜行迹和盘托出。

谢霖听他夜入侯府,还险些被人发觉,直惊得不能言语,好半晌方能开口,「这般凶险之事,你也不与我商量……」

他心知谢苇此举实是为自己报仇,苛责之语便说不出口,可脸色已是苍白难看之极。

谢苇只得安慰道:「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放心,以后定然与你商量了再去。」

谢霖终于忍不住大怒,「你这一回便叫我提心吊胆,还想有甚么以后?」

两人自相依为命起,谢苇便不曾见过他气成这般,不禁吓了一跳,只见谢霖接着道:「你一声不吭便不见人影,我半夜起来找不见人,你可知我有多怕,爹爹已然没了,你再有个甚么三长两短,叫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又有甚么意思。宁可这仇不报了,也不许你再去犯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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