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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29)

子虞只觉得不对劲,皇后的宫中哪有这样无影无声的时候。她心慌了一阵,想起手上还有一个匣子,心思一动,索性打开匣子看个究竟。匣子里垫着一方丝帕,上头搁着一块玉佩。色泽近白,触手生温,花纹细腻却瞧不出路数。她又拿起丝帕,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一句“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字体娟秀,出自女人之手。

子虞如遭雷亟——这分明是定情的信物,要来竹林的不是皇后。

她的心扑扑地乱跳,慌忙把东西扔进匣子,一看周围没人,转身就走。今日交泰宫人迹稀少,她走地又急又快,绕出竹林,环廊,一路上只碰见几个宫人,倒没有人上来查问。直走到眼前豁然开朗——已来到偏殿前。她一口气都未歇地走来,这才松了口气。

子虞拿着这个匣子,犹如捧着一块烙铁,恨不能将它远远地扔了。举目一顾,就瞧见有个人影向后园竹林走去,身材魁梧,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宫人,她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延平郡王。

心里又是惊又是冷,子虞恨恨道:在一起也有两年了,不能说是情同姐妹,可万没想到被利用的一天这么早就到来了。

她来不及多想,只求快离开这里,心里盘算着遇到外面接引的宫女该怎么找个借口。低着头边走边想,又觉得什么借口都有破绽。

“回避!”前面有人尖嗓子嚷了一声,把她惊醒,猛地一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幽深如夜的眼眸里。

晋王睿定带着一个随侍的宦官站在偏殿外,刚才呼回避的正是那个宦官。眼看子虞愣着不动,那宦官眉一竖,就要说什么,被睿定拦住。

“女史,”睿定笑着瞧她,“出了什么事?”

子虞本来是满心的为难,看到他的一瞬间,不由地就心里一松,对着他深深一拜:“殿下,奴婢今日本来替娘娘来送一样东西,可到了这里才发现只带了空匣子,怕皇后娘娘责罚,所以赶着离开。”

睿定一听就心领神会了,蹙眉道,“皇后娘娘正在休息,不便打扰,我也正要离开,女史,你为我带路吧。”

子虞听到“为我带路”这句话,就想起在东明寺时的情形,心里一暖,看向睿定,恰巧睿定也看了过来,目光稍一碰到,子虞脑子一片糊涂,心跳乱了章法,忙垂下头去。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脸红了,刚才那些忿然气恼都一股脑地消散了,心里隐约想到,有再多的不如意,碰上了他,总是一大幸!

晋王是成年皇子,不能在宫中随意走动,子虞领着一路走到九华廊,宫门已近在眼前,她望了望,转身对睿定一拜,这就要告辞。

睿定却突然拦住她,温和地说:“陪我说说话。”说完也不等她答应,就走到一棵桂树下的青石旁。随侍的宦官已经机灵地走远几步,背过身子,似乎为两人把风。子虞看见这情形,心跳又加速了几分,走到睿定的身后几步站定。

“干什么,”睿定眸子里藏着促狭,“怕我吃了你吗,站这么远。”他作势要去拉她,子虞忙走上两步,轻轻提醒:“殿下,宫中最是人多口杂的。”

睿定看着她,慢慢敛去笑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子虞道:“记得,还是在南国,殿下为我姐妹带来了兄长的消息。”睿定眉峰微挑,声音放缓道:“那次见你就觉得不是宫里的人,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藏不住心情的人。这事已经过去近两年了。可今日的你,又让我想起当时的模样了。”

子虞承受不住他眼中的专注,微微别过脸,说道:“奴婢也记得,当时又惊又慌的。”

睿定仿佛想起了什么,唇角的微笑变地温柔起来:“虽然慌乱,可总叫我事后回想起那个场景。你大概是不知道,当时我以为树上开了一朵花,这才寻过去的……这之后,又在欣妃娘娘的陪嫁随行中见到你,那次行刺,慌乱中带着你逃走,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在昏过去时就听见你在哭,脑子很沉,却被你的哭声吵地不能安睡,心里想着,醒来后要躲得远远地,省的让你的大嗓门给搅得没有安宁……”

子虞也想起那个情景,当时的六神无主,此时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脸上红通通的,忍不住露出微笑。

“子虞,”他轻唤她一声,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怕惊跑树枝上的小鸟。可子虞依然被惊到了,她睁大眼,心像锣鼓一样地捶着,神色慌乱一点不亚于当年,“殿……殿下。”

睿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着一片晕红慢慢蔓延到她的脖根处,衬地肌肤越发白皙,犹如雪上红梅初展。她微微低着头,从下颚到眉眼,线条柔和,像是丹青名手用笔墨勾勒出的画中人。他心中砰然一动,握住她的手。

子虞惶然想抽开,手上捧着盒子,却怎么也避不开,脸颊上的红几乎就要透出皮肤来了。

睿定不容她挣扎,突然问:“难道你在南国定了亲了?”

“当然没有,”子虞心慌意乱时脱口而出,又道,“就算有文定,现在也不能作数了。”可添了一句又觉得自己画蛇添足,有欲盖弥彰之嫌。

睿定笑道:“那你择夫可有什么要求?”

子虞已是羞无可羞了,反而生出勇气,抬起头瞪他一眼,心里原本有那么多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睿定没等她细想,又说:“我的姓名身份你都是知道的,四年前,我府中原是有王妃的,她身子不好,嫁过来没到一年都殁了。府里上下都懒散惯了,正是缺个主子管教他们。”

他的详细情况子虞其实都是知道的,在南国学习时就了解清楚了,可听他亲口说出来,心里禁不住有些甜意,听到他最后一句,她佯装恼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睿定笑了笑,一双狭长的凤眸里仿佛盛进了日光千斗,灼灼地看着她:“我在东明寺的时候就想和你说,这宫里不适合你,如果有机会,我带你离开这里,走出这宫墙外,让你无所顾忌地哭笑,有不如意可以说出来,即使心思被别人猜中了,也不必提心吊胆,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子虞简直怀疑这是一个梦——即使是身在梦中,只怕也没有这般美好。她的烦恼,她身为下人的为难,在这个提议前都消散地一干二净,在她还没有反应时,泪珠已经先一步流了下来。睿定心疼地看着她,轻轻抚过她的脸,受伤的厚茧摩挲着她的肌肤,却让她觉得格外温暖,她憋住了一口气,镇定地说:“我当然是愿意的。”

睿定显然松了口气,眉眼间都是笑:“看你哭得……我还以为自己太唐突,惹你不高兴了。”

子虞却又想起另一重困难:“可我还是欣妃娘娘的……”睿定打断她,目光坚定,给了子虞无限信心:“怎么说,我已封了王,你耐心等一等,我总有办法让你光明正大嫁给我。”

子虞点点头,这才发现他近地几乎咫尺能感觉到呼吸,她满面羞红,往后退了一步,手一松,手中的匣子砸落在地上。睿定动作抢先一步捡起来,看到那块丝帕和玉佩,看到上面的诗句,神色稍怔,问道:“这是要送谁的?”

子虞连连摆手:“哎……不是。”睿定复又一笑,不再细问,拿过帕子道:“绣工真是不错。”他把丝帕放入袖中,又掂量起玉佩来。子虞神色复杂,有心解释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玉质不错,可就是不太衬你,”睿定目光痴迷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佩玉的垂穗上摘下一颗珍珠,这颗珠子浑圆而带有光泽,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睿定将它放入子虞的手心,“看,这才衬你。”

子虞慎重地将珠子收起,这才想起那方丝帕是穆雪的,心里有点不舒服,可见睿定这样高兴,她就忍着没说,心里盘算着,等以后亲自绣一块,好换下那块。

睿定见左右无人,轻轻搂住她,情真意切地道:“我们这就算是定亲了,等我来接你。”子虞心里欢喜,软语道:“嗯,我等你。”

这夜月色分明,清华如水,殿宇楼阁如披清霜。

子虞拿着匣子来到穆雪的房间,六格扇窗开了四面,月色泄了一地,皎洁地映着披衣而坐的穆雪。她抬头看向子虞,微微笑道:“怎么有闲空来我这里来了。”

子虞也露出笑意,把匣搁在桌上:“拿人东西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穆雪却看也不看匣子一眼,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问罪——你想着这件事一定是我摆弄出来的,对了,这招叫什么,应该是叫祸水东引。最好的结果是,郡王转眼看上了你。最差的结果是郡王大发脾气,这事就此作罢,娘娘要怪也是怪你,是你把事办砸了,我就摆脱了关系……这听起来倒真是不错,与我百利无一害,难怪你要怪罪到我头上。倘若真是我做的,你要责怪,我绝不会躲避,任你说什么罚我都认了。可你也该想一想:这事如果是我做的,怎么会这么明显,还要托他人之手。”

子虞见她款款而谈,脸上无半分病容,心里叹息一声,缓声道:“是真是假……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有数了。”穆雪脸色一沉,唇畔微启,想说什么,子虞视而不见,继续说道:“你今日是真病也好,假病也好,总要找个人替你去做这件事——也许你原先选的不是我,可最后这件事却落在我身上了。大概是因为我笨,最容易欺负,所以落得这种下场,这也不关你的事,我凭什么来问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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