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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208)

在妙峰山,我焚香三柱,袅袅青烟里我道:“尘归尘土归土,你们现在都已成神,想必不会算旧账了吧?如果遇上,看在我面上,不要打架……”

在俱无山庄,对着已成废墟的山庄旧址,我道:“这才是最先该来的地方……那时我在树丛后看你,你这个偷药贼,长得那么好看,却满嘴谎言……最后一刻,你依旧在骗我,什么叫一生无遗憾?你当真一生无遗憾的话,我也不用背着你满地乱跑了。”

在甘肃临洮岳麓山下辛集村,我对着那个荒废很久的小院凝望很久,道:“你当年说感谢我给了你这样一段幸福的日子,其实我有句话你没听见,现在说给你听,我说,我也感谢你,自从下山以来,我没有过过一日单纯宁静的生活,那九个月,现在想来,真真是老天难得的怜悯……啊,我不进去了,一把年纪了对着个空房子掉眼泪,我怕人家会笑话……”

在金马山,我笑嘻嘻的看着那巨大的平台:“那时你好威风啊……紫冥教新教主,翻云覆雨手段百出,那是你一生的巅峰时刻,我在台下,看着你,却觉得你好遥远……你若是不做这个教主多好,可是不做教主又怎样?到头来,谁又知道那人还会安排什么?”

在昆明,我爬在树上,对着灯笼光芒映she下的沐府大门道:“你这个狠毒的家伙,有个人在这里被你弄残废了,你记不记得?”

“……为什么爬这么高?我看看藏鸦别院不行啊?”

“……进去?不,我不进去,往事已矣,追逐何益,我不过带你重游故地而已。”

我爬下树,托托包袱,转身。

“怀素。”

我怔了怔,背对着那个声音想了一刻,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那个声音道:

“我找了你五年,在这里等了你两年。”

我站住,依然不回身,淡淡道:“你要让家中夫人空闺寂寞心生怨恨么。”

说完再不停留,拔腿就走。

“夫人未娶,何来空闺之说?”

恍如白亮亮的闪电劈在我头顶,我眼前一片空白,忍不住晃了晃。

他在我身后扶住了我。

我只觉得嗓音gān涩,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驸马,你当我三岁痴儿么?”

他悠悠叹息,“怀素,这一生,我几曾对你有一句虚言?”

我背对着他,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十年,十年了,最初的三年,我日夜不分的思念他,也日夜不分的努力将那思念压在心底,不允许自己的软弱和悲伤现于人前,贺兰悠逝后的七年,我仍然不曾断绝过对他的想念,但我时刻告诉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答应带贺兰悠走遍天下,去看看平凡人的幸福岁月,我很忙,我必须将不该记起的人和事,都忘却gān净。

然后我以为我真的忘记了。

直至此刻。

听着他的声音,我便颤抖几至不能言,十年青梅竹马,七年孤坟,五年相伴,再十年离别,过往三十二年岁月深爱遗恨种种,往事cháo水般涌来,令我挣扎沉溺,只稍一放纵回忆,便立刻遭受没顶之灾。

此刻方知,我从不曾忘却。

正如之前,爬在树上,我望的到底是藏鸦别院,还是听风水榭?

东风暗换流光,一眨眼,十年。

两鬓未霜心已老,我丧失了再见他的勇气。

沐昕却不容我逃避,一步转至我身前。

我抬起眼,呆呆看他。

夜色中的男子,清冷,清逸,清俊……清瘦。

十年星霜,造物偏爱,未曾换去他皎皎风神灵逸容颜,只是昔日明光璀璨的双眸,辉光积淀,意蕴深藏,气质风华,较当年如利刃快剑般薄透明锐的少年,更为沉潜和内敛。

名剑铸就,美玉琢成。

我怔怔的去摸自己的脸,十年……十年的风霜磨砺,十年的寂寞侵蚀,我昔日容颜,于他光芒照耀下,定然惨不忍睹吧?

他的手,却比我快一步的,轻轻抚在我颊上。

“怀素。”

他嗓音微哑,眸光深痛。

“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十年。”

我低首,一滴眼泪落在地上,我绕过那滴眼泪,绕过他,yù待离去。

他立于原地,轻轻道:“怀素,你再怨我恨我,难道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么?”

我再也不能挪步。

他道:“我等了十年,现在,我只求能用这十年光yīn,换你静心停驻一个时辰,听我一言。”

顿了顿,他又道:“听完后,若你还是离去,我不拦阻。”

我默然,良久,缓缓偏首,道:“好。”

※※※

听风水谢好听风,重游旧地,故人相逢。

难诉离恨种种。

不过将那万千心事,都沉默托付青花壶,白玉杯。

好天良夜,淡天一片琉璃,皓色千里澄辉。

清尊素影,有月徘徊。

深chūn夜色里,沐昕眉目清逸,通透如玉,目光相会,百感jiāo集。

风起了。

卷起桌面上一朵落花,却又无力携走般,惆怅着落在碧玉杯中,在一泊青翠里,嫣红娇软的飘摇。

沐昕微吁一口气,将酒杯对我一照,说的第一句话,令我诧然。

“你可还记得沐昂?”

我怔了怔,实想不到他开场白竟是如此,想了想才道:“那个和你很像的兄弟,你的三哥?从小爱耍刀弄枪,xing子特别大胆激烈的那个?他不是很早就去丹霞山学艺了么?”

“他回来了,”沐昕淡淡缀一口酒,“听说我娶亲,他赶回来看新娘。”

我默然。

“那时我被困在宫中,他去见我,我对他说,他能回来,咱们兄弟还能见一面,真好。”

我挑起眉毛,嗯?了一声。

沐昕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几分庆幸几分苦涩:“他听得这话,和你的反应是一样的,便拖住我不放定要问个究竟,我无奈之下,心道这一番心事,也当给个人知道,将来若能遇上你,为我分辨明白,我九泉之下也不枉。便和他说了此事始末,又道我正yù求见陛下,愿以我靖难微功,换得陛下饶恕我满门老小xing命,我自己自刎阶前,只说冲撞帝驾愧而自裁,决不提抗婚之事,不rǔ公主清名。”

我冷笑一声,怒道:“你当他这样便肯放过你家了?你若真的……”说到这里心生后怕,微红了眼眶。

“沐昂也是这么说,”沐昕叹息道:“他说皇帝那个心xing,你若自刎阶前,他颜面受损,还是会拿沐府上下出气,方孝孺十族被诛怎么来的?还不就是个令他不快?”

“我自己也明白,”沐昕目光忧伤,“只是我无法想像你得知我娶熙音会是什么样的感受……那样对你太残忍……我宁死也不愿娶熙音,然而那时我竟死不成,也拒不得。”

我怅然仰望天际,道:“她费尽心机,讨得皇帝欢心,原就是为得到你。”

“我和沐昂相对无言整整一夜,快到天明时,太监催我去前殿受封,我愤而举剑,沐昂一把拉住我,道,这混帐皇帝理会不得,这jian诈公主也娶不得,我知道你恨她,死也不愿和她拜堂,连虚与委蛇都不愿意……反正你也不在乎生死,不如博一博。”

我震一震,道:“博一博?”

“沐昂和我很像,你是知道的。”沐昕轻吁一口气,“他和我是沐家两个练武最好的后代,因为都练武,我们连个头身形,都差不离,不过他的胆大,是连我也不及的,他说,谢恩,受封,我去,拜堂进dòng房娶老婆,他负责了。”

我惊得跳了一跳,连声音都变了:“什么?”

“我当时也惊吓了一回,我道,你这样不是找死么。他却道,兄弟,忍耐些,从今后,但凡需要出面的场合,上朝什么的,都是你去,你夫妻共同出面的场合,也是你,晚上夫妻闺房的,我来,你不用担心公主闹出来,我对付女人,有的是手段。”

我听得目瞪口呆,痴痴道:“这也忒……傻大胆了……”

沐昕点头道:“我自然不肯,熙音怎么可能忍气吞声?一旦闹出来,沐家就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沐昂却说,你就是去自刎,一样满门抄斩,倒还不如拼一拼,只是数年之内,你不能离开京城,你要老老实实的作幌子,你再想念怀素,也不能跑去找她,丢下我,我撑不了的。”

我恍然,想了想,无奈一笑。

“后来我想,左不过一死,若是谨慎些小心周旋,未必没有机会……就按他说的去做了……拜堂时有文武百官观礼,但是沐家三子四子都少在京城露面,认识的人更少,烛影摇晃之中,谁能认出?而娘亲,自然认得出自己的儿子,但被我以死相bī,无奈之下只作不知……但是为防万一,我还是留在了府中,未能出门一步……我于隐蔽处看着他们进了dòng房,只觉得手心里全是汗……沐昂却大大咧咧……新婚之夜居然混过去了,沐昂说,新婚之夜,灯火不明,他和我身形很像,公主新嫁又羞涩,没有认出他来,他每夜进门后就chuī熄灯火……然后点熙音睡xué,白日里,我们以公主喜静为由,只派了最亲信的人侍候,她带来的人,一律赐了重金,打发在别处应差,她不是受宠的公主,没有自己的亲信嬷嬷和侍女,皇后和诸妃也不待见她,很少进宫,我们省了许多麻烦,需要我们一起出席的场合,我一步也不离她,时时紧靠在她身边,时时攥着她的手,别人笑我们恩爱,哪知道我紧扣着她脉门……饶是如此,我依旧提着一颗心,时时等着熙音发作,这许多年,我夜夜不能成眠,想着万一事有不谐,我便拼死也要救得家人,想着你漂泊远走,我又要守着一个几近空白的希望寸步难行,要等到何时才能与你重逢,而孑然一身的你,又是如何羁旅天涯……所幸不知道沐昂用的是什么办法,熙音居然真的没有发作,只是她越发的消瘦忧郁,总是生病,我问沐昂到底做了什么,他却不肯说,只道对于坏女人,怎么做都不过分,叫我别管,过几年想个法子离开京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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