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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209)

“那年,收到你送来的四叶妖花,我哪里忍得住,便要去寻你,然而那时陛下派我去武当修建九宫二观三十六庵堂,同去的还有工部侍郎等人,我脱不开身,陛下也不会允许我离开朝野,此事便耽搁下来。”

“永乐三年,我娘逝世,我立即奏请丁忧,我官位闲散,也无夺qíng之理,陛下只好准了,我回云南守孝,熙音也跟了来,沐昂依旧充当他的假驸马,我们三人,竟以这种奇怪的方式,过了三年。”

我喃喃道:“沐昂用的什么办法?或者,他用的,只是夺了她的身,再要挟她的心,或者,他以奇药控制了熙音,又或者,熙音为了留在你身边,为了成为你妻子这个梦想,为了不把你还给我,什么都不顾了……”最后一句我说得低微,沐昕正沉浸在他的思绪中,没有听见,只接道:“永乐六年,熙音久病难医,薨于云南,临死前她yù图自戕,却被沐昂挡下,她……至死都想害你。”

我默然良久,淡淡道:“永乐三年,我的紫魂珠已解了。”

沐昕黯然道:“我知道,当年的事,我后来和近邪先生联络上,他告诉了我,但他说你自紫冥宫出来后,仅仅jiāo代了自己要去流làng,便不再和暗卫联络,是以他也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举杯,对天际照了照,道:“我去履行一个承诺,以我的方式,给他补点快乐。”

他目光在我的行囊上轻轻掠过,亦举杯饮尽,道:“陛下并不相信熙音死于疾病,特意派了太医来查看,终是无功而返,然后按照我和沐昂的计策,我以心伤妻丧为名向朝廷告病,告病两载后我亦‘死’了。直到那时,沐昂才把你当初命人悄悄传递的绣帕锦囊给我,当时那人也没认出假新郎,人群拥挤中低头塞给沐昂就离开了,沐昂怕我一见那物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一直藏了很多年……后来我云游四海,去找你,可是哪里找得到你?最后我想,你也许会回到云南,再看看出生之地,毕竟你对姑姑的牵念,是永不可抹去的,那么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年等不到,二年,二年等不到,三年,直至等到你为止。”

“天可怜见,”他道:“我终于等到了你。”

我怔怔坐在椅上,心cháo汹涌不能言语,我竟不知,沐昕娶亲的背后,竟有如此的胆大计谋和峰回路转,十年,整整十年,他咬紧牙关,守住对我的诺言,他费尽心力,坚持一颗不变丹心,他知道我恨熙音,便连假入dòng房亦不肯屈就,而这些坚守和坚持,他所担待冒险的,却是满门xing命,勋臣世家于大明一朝的存续和将来。

此刻,他坐在我对面,看我,只是看我,隔了十年漫长光yīn,隔了十年苦痛岁月,他只是那么平静而深蕴忧伤的看我,那般的眼神,令我连心都在微微颤抖,我曾以为在沐昕成亲,贺兰悠亡故后,再无什么样的眼神可以令我怆然,我曾以为沐昕无奈之下做了爱qíng的逃兵,然而兜兜转转,最可宝贵的年华过后,我却发现,真正的逃兵却是我自己。

当年撷英殿前那句“等我”,他守住了对我的承诺,我却背弃了自己嘱托。

我终于在那样的目光下溃不成军,暌违多年的泪水,滴落尘埃。

他伸指,接住我的泪水,对着月光,出神看着,那滴泪,在月光下光芒淡淡,沉重若珠。

“怀素,但愿这一生,我可以令你,不再流泪。”

我低头,恍惚中手已不自知的去摸背后的行囊。

沐昕轻轻伸手,按住我的手,道:“七年了,怀素,有什么错误和遗憾,你都已用漫长的光yīn去牵念和弥补,也该放下继续前行了……他知道你这样,也定不愿你流làng终生……如果你还要继续流làng,继续陪他看着这十丈软红,那么,让我陪着一起,好不好?”

我定定看着他,良久道:“沐昕,我终于知道,自私残忍的人是我,这多年来,我实在对你不起,可是,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我算是长qíng的人,贺兰的死,是我很难跨越的痛,我心痛他的悲怆命运,恨苍天待他冷酷如斯,他死时那天的一切,历经这许多日子,我依旧历历在目,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忘却那些惨痛的记忆,完全放下的和你走在一起,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沐昕,如果我带着对贺兰之死的惨伤记忆,还要你陪着我走下去的话,那样对你并不公平。”

“无妨。”沐昕对我一笑,笑容坚定如初。

“只要你允我,一直伴你身边。”

※※※

洪熙元年。

天池雪峰。

松林如海,一碧深翠,林深处,一泊池水,平滑如镜。

倒映四面雪顶,玉翠jiāo辉,而浮云飘渺,迤逦环绕,雪莲香幽,瑶池水静。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松林深处,静静矗立一座坟墓。

我对着那黑石为身,白玉为基的墓碑,微阖双目,虔心上香。

沐昕在一旁供奉上天山鲜果。

贺兰悠,这里,你可喜欢么?

当年,我发现天池之侧,少有人登临的雪峰之巅,居然亦有这么一处“小天池”,实为惊喜,想着,除了你,谁配葬在这雪峰之巅,玉池之侧?

你生时,睥睨天下,俯视江湖,如今绝巅之上,长埋了一代雄杰,亦为不枉。

那年,我和沐昕,在很久的漂泊之后,于某一日登临泰山,当一轮红日跃出云海,滟滟霞光千万条,突然就she进了我的心里。

环顾四周,尽皆苍茫,天地万物俱在霞光bī视下隐退,唯我们衣袂飞卷,身渡云海。

我彼时手中一枝桃花,突花叶崩散,翻飞消失于五色云层之中。

我忽有所悟。

抬首,云端之上,恍惚见逝去人们的笑靥。

皆俯首向我微笑。

二十年红尘如梦,来者应劫,去者随缘,似水漂流,莫趁cháo汐。

不过一番行走而已。

我转头去看沐昕,他亦向我看来,我见他目光通透如琉璃,亦见他琉璃目光中我亦大放光明。

我终于微笑。

贺兰悠。

临别时,你写在我掌心的那个“忘”字,我至今日方悟。

我何必再执着于今生是否应该永远记得你。

你是我永远的十七岁那年的少年,鲜丽明媚,于子午岭下不变的chūn风里永恒微笑。

我记着你,犹如记着chūn有好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爱着你,犹如爱初生的婴儿,村姑的微笑,携手的温暖,相伴的温馨。

我要于余生里,加倍努力的活得快乐,补上你那一份不足。

我期待着与你有缘,来生再会。

泰山巅,云海中,我和沐昕相视一笑,搁却旧事如风。

贺兰悠,如果,如果你未曾转生,如果你仍旧等我,那么,我答应你。

我和你,相约来生。

※※※

上香已毕,我和沐昕,相携了下山。

自静谧墓地离开,行走于连绵林海中,嗅着淡淡木叶香气,心思分外清明,我突然道:“沐昕?”

他侧头看我。

我道:“我想起那年外公的批命,是给谁的了。”

他道:“哦?”

我道:“是给贺兰笑川。”

沐昕皱眉:“为何?”

我随手揪起一根长糙,在手心绕着把玩,道:“外公初见贺兰笑川,是在终南山,他重伤垂死,拒绝外公救助,将拈花指诀留下,踉跄而去,临行怆然吟诗,英风豪气,定然令外公记忆深刻。”

沐昕轻轻吟道:“威仪天下,终致洇于糙莽,名盛当世,终致后世不闻,英才尽仰,终致孤寒一生。”想了想,恍然道:“是了。”

我道:“外公既然记住了他,自然也为他批了命,我刚才才想起,那批命我后来又见过一次,就是在拈花指诀里,当时我也没在意,顺手撂在了一边。”

沐昕道:“那指诀,你没练,却又是放到了哪里?”

我道:“指诀的另外半部,随着贺兰秀川坠落暗河,已经失踪,我留下这半部,反而是害人,所以我把它毁了。”

沐昕点头,“神兵秘笈,由来带杀伐之气,出世不祥,毁了也好。”

我望向远处天空,淡淡道:“当年,贺兰一族自毁于偏执疯狂的qíng仇,三代教主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本已独霸天下,最有希望兴盛紫冥的贺兰悠,因父辈恩怨身死,生辰成为死祭,紫冥教经那一劫,陷入争夺教主混战之中,最终林乾夺得教主之位,可惜经那一番纷乱,紫冥元气大伤,他又非贺兰嫡系子弟,缺乏贺兰氏的智慧和手段,各地本已臣服的势力又渐渐离心,如今,紫冥教早已式微了。”

随即一笑,“白云苍狗,世事浮沉,不过因循天理,轮回反复而已,我又着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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