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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40)

许恪扶着车门,“认真的人自然要做认真的事……小末爸爸肾衰竭住院。”说完他上车,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chapter042

盛臣祎刚到医院门口,正好迎面看到一对小夫妻抱着新出生的宝宝兴高采烈的出院。他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大多数人的生老病死都跟医院脱不了干系——在这里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在这里耗完最后一口气离开这个世界。

人的一生就像划出的一个圆,以岁月为圆周经历成长、磨砺、洗练,或辉煌或碌碌无为,一路曲曲折折看尽风云变换,最终再回到原点给自己的篇章写下休止符。

无论生命中是不是有不可承受之重,无论生命中是不是有不可承受之轻,经过坟墓一切将归于平静,也许只留下一句墓志铭,也许只留下一坯黄土,而世间万物仍旧轮回不曾停歇。

盛臣祎站在廊道的一端,另一端的玻璃门上赫然印着“ICU重症监护室”的字样,整个楼层笼罩着一片冷寂,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相比别处的人来人往,此处显然与死神更接近,缓缓向前迈进,犹如走近“鬼门关”。

ICU外面有一块区域放置着几排宽大的座椅,大概是体贴的院方专门提供给病人家属使用的,但凡有亲友被送进去,心理上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精神的煎熬、体力的损耗统统加倍。所以座椅显得很舒适,所以他一眼看到小末蜷缩在椅子上,小小的一团像颗虾米,纤细的手臂抱着膝盖,脑袋叩在上头,长发披泄看不清面目。

周围空无一人,她尤为孤独,仿佛被遗忘在角落里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股酸涩感瞬间冲上鼻头,眼眶刺热,盛臣祎放轻脚步走到她面前,伸出大手落到她单薄的肩上。

小末打了个颤,喘息了一下才迟钝的仰起脖子,古典的丹凤眼迷离的望着他好一会儿,涣散的视线一点一点的聚焦,终于认出来者何人,“你……”诧异很快被疲惫取代,她随即垂下眼不再做声。

盛臣祎胸口一紧,探下臂膀一捞把她揽入怀里,在他幽幽的叹气声中小末乖乖的任由他拥抱,因为她累得连小拇指都举不起来,况且他的体温很暖,他的味道很清爽,他的胸膛很安全。

“你爸爸怎么样了?”良久,他低低问道。

“要换肾。”小末静静的听着他的心跳,静静的告知。

“噢,那换吧。”

她笑,“是啊,换吧。”这是她的债,一生的债,多还是少根本不重要了。

盛臣祎撑开她,盯着她泛着凉意的笑脸说:“我会帮你的。”

“我一直在接受帮助。”她笑容加深却冷入骨髓,没有盛家的经济支持她和父亲走不到今天,这也是他们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得到的帮助越多他们之间的距离越大,接受的同时意味着失去。

盛臣祎沉眉凛目,“不要想太多。”

小末抿一抿干裂的唇片,“我饿了。”

明知道她故意转移话题,但见她几乎枯萎的模样,他实在不忍心再苛责什么,牵起她的手默默的十指紧握,掌心相贴,他努力的想把自己的热度传给她,她冷的太不像话了。

在医院外的小饭馆用过餐,他们重新回到ICU的病区,双双坐在一起,她的头枕着他的宽阔肩膀,他环抱着她,像是坚守又像是等待,然而这场时间与生命的竞争,他们无外乎是弱者,只能逆来顺受亦如她对他的感情,他们的未来。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进窗口时她就醒来了,尽管腰身被他箍得酸痛,可这一晚是她三天来睡得最香甜的。他平稳的呼吸吹拂在头顶,一下接一下,她靠着他幸福得甚至不敢眨眼睛。

细细的端详他始终握住她的手,巨大、黝黑、结实、骨节分明,几枚粗粝的厚茧硌着她柔嫩的肌肤,她没忘好几次他曾赏了她长时间消退不了的“红手镯”……这男人简直野性难驯。

小心翼翼的抬眸,凝望着他沐浴在淡金色光芒下的脸,飞扬跋扈的浓眉;笔直挺立的鼻;微微深陷的眼窝;棱角丰厚的嘴唇;爬满青髭的下颌,组合成刀削斧劈一般的轮廓,在在证明此人又粗犷又霸道又鲁莽又倔强,风流不羁的个性烂透了,无一可取却该死的英俊!

小末遥想初次认识他是老太太给她看的相册,翻开扉页便是这家伙的“裸 照”,刚刚诞生的他皮肤还红红的,极不老实的窝在磅秤上,歪嘴斜眼的瞪着镜头,不过拍摄的重点在于显示他体重的数字,估计他略有所感,记恨大人的偏心所以很不高兴吧。

然后是盛家皇太子百天的纪念照,同样瞪着圆滚滚的眼睛注视镜头,淡色的眉头努力的皱紧,俨然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感怀天下、大义凛然之气。她当时就笑倒了,怎么会出现一个这么“有深度”的婴儿呀?

然后是他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等等一系列记录他生长印迹的照片,从稚嫩到青涩到成熟;从欢乐到忧郁到自信。

然后老太太一遍一遍说着关于他的一切,调皮捣蛋的他;天真活泼的他;机智聪明的他;逞能别扭的他;不爱认输的他;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他以及毅然离家的他,她尚来不及厘清自己的感觉便跟随着他的轨迹渡过了四个春夏秋冬。

然后她一步一步,不知不觉的把他烙在了心底,直到某一天老太太对她说:你帮我把他带回来吧……

他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他总远在天涯又深植内心。把他从抽象转为具象的过程中,她悄悄的以退为进,悄悄的尽其所能保护他,悄悄的来到他身边,悄悄的释出她的关心,情字当头她一再隐忍一再警惕,因为她知道沉沦的人是自己,也只有她自己……他不属于她,从来如此,永远如此。

如果可以,如果允许,如果幸运,她宁愿躲在暗处看着他就知足了,是的,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卑微的奢望着。可惜正像许恪说的那样,命运常常跟她说“不”!

老太太敏锐的觉察出她的感情,那夜她们两两相对,老太太没有用身份地位来桎梏她,而是冷冰冰的告诉她,她会耽误他的前程。多么讽刺,一句简单的话彻底战胜了她一样简单的奢望。

她深刻的体会到,光是有爱是不够的,所以不能理直气壮的说有爱。

chapter043

突然某人动了动,大手拂上小末的后颈,俯唇吻了吻她的额头,“看什么看半天?好看么?”声音是刚睡醒的沙哑慵懒,还有一抹不经意的性感。

小末瑟缩着别开脸,“早。”

“早啊。”他笑眯眯的睁开眼睛,用下巴蹭了蹭她耳畔,见她还要躲,他更坏心的欺过去,用力的吸了一口她身上的香味,然后喷出热热的鼻息,直到她整只耳朵都红透他才心满意足。

小末拉开他的手从他怀里钻出,局促的扭头张望了一下周围,走廊、过道四处均安静平和,对家属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实在恐惧前几天ICU的门频频开阖,护士一直过来和她说明父亲的病情,病危通知单,手术同意书晃得她眼花。

“你饿不饿?”她一边问一边拉紧外套,离开他这个天然的大火炉,她周身立刻冰冷起来。

盛臣祎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活动筋骨,“医生什么时候查房?要不我去买吃的,你在这边守着好了。”

小末摇头,“ICU24小时有人看护,有问题他们早出来了,我和你一起下楼吃吧。”

“嗯。”盛臣祎很高兴她那么乖顺,忍不住摸摸她的脸。

小末暗自退开半步,接着转身走,盛臣祎甩甩那只刚刚还感受着微凉细滑的手,赶紧追上去与她并肩。

下了楼还是昨天的那家小饭馆,两人要了包子馒头和豆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小末默默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盛臣祎则没什么胃口,因为他预感到一场风雨即将来临。

果然吃过早餐,小末即刻跟他告别:“上班去吧,昨晚一夜没回家奶奶应该着急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再见。”

“我既然跑来找到了你,你以为从今往后我们还能若无其事各过各的吗?”盛臣祎真的服了她了,她的头脑到底该称作复杂还是简单?

小末缓缓走在一片阳光灿烂的花园里,四面是林立的医院建筑群,医者、病患来来往往,在这特殊的环境里每个人的心情均不相同,悲欢哀愁被放大或缩小却都一样深刻。

“跟你讲个故事吧。”小末仰头看着荡着几丝云絮的透蓝天空,春天的气息已经降临大地,只是她无法去感受那回暖的温度罢了。

盛臣祎蹙着眉拉过她坐到花园的长椅上,“什么故事?”

小末抽回自己的手交握在膝头,十根青葱玉指互相抵着,她淡淡的问:“你大概也看过曹禺先生的《雷雨》吧?”

“嗯。”盛臣祎直视她的手,小小巧巧的,尖尖细细的,看似柔弱但无数次将他推开。

小末换上笑靥,脸部僵硬的肌肉让这个笑充满了牵强,她说:“我爷爷的爱情和婚姻就是现实版的《雷雨》,虽然结局略有不同,不过我觉得更凄惨。当年我爷爷家是地方上一大世家,才华出众的他深得长辈的器重,可他偏偏爱上了自己父亲年轻美艳的姨太太,后来两人私奔来到了这里,经由昔日同窗的举荐在大学任教,日子清贫却夫妻和睦,不久生下了我爸爸,一家三口相亲相爱非常美满。当他们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的时候文革开始了,爷爷被打成右派进了牛棚,奶奶一人在家照顾刚上中学的爸爸,孤儿寡母的两人只好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人,他自称是爷爷的亲兄弟,并跟那时的校方领导举报,说奶奶是他父亲的小老婆,爷爷奸 淫拐带妇女,他和奶奶的婚姻属于乱伦,可想而知这在那个时代是多么严重且伤风败俗的丑闻。一时之间掀起惊涛骇浪,红卫兵跑来抄家、砸东西,把奶奶抓去游街,开批斗大会;人人指着鼻子、戳着脊梁骨厉声唾骂,更有人常常往家门口倒粪水;小孩子们朝爸爸扔石头嘲笑他是野种、杂种,爸爸书自然读不成了,还要每天趁着天黑把斗得昏死在广场上的奶奶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