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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囚牢之起(311)

300 冷枪

天气转凉之后,师烨裳没了中暑感冒的机会,再不必用纸巾捂着鼻子到处走了——这是她的噩梦。汪顾曾在八月夏末的某夜,一面给她塞药,一面笑称她为“美丽的鼻涕虫”。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要求汪顾将形容词去掉,只叫她“鼻涕虫”就好。汪顾看她面色如雪,笑里藏泪,撑一副半死不活的身躯,右手还顽固地捏着纸巾遮在鼻前,再听她那口气淡得连水也不如,几乎要幻化做空气,一时就心疼得连连摇头,很没警惕地从了她的意思,叫她“鼻涕虫”:叫第一遍时,她笑;叫第二遍时,她微笑;叫第三遍时,她纯纯一笑……

同日,晚十点半,汪顾乐呵呵地洗完澡,预备趴窝。趴窝就不可避免地要揭被,就在她着手揭被时,师烨裳突然扭过头来问她明天最高温度是多少,降水概率是多少,今天两市收市指数是多少。她稀罕师烨裳美貌,在听师烨裳说话时总爱停止一切动作只盯着师烨裳猛瞧,直等师烨裳说完,她才抬腿上床,滋溜钻进被窝,习惯成自然地将半坐在床头看书的师烨裳拉下躺平,随即一把搂住,手、腿、脑袋以相同频率不同幅度挨在师烨裳身上蹭啊蹭,蹭啊蹭,“管外面天气干嘛?家里永远二十三度。存你这瓶鼻涕酿的酒。管两市指数又干嘛?拖着两管鼻涕当你的阔太太不好吗?说不定还能引领时尚呢。我等着看明年夏天名媛淑女们都学你,个个手里捏张纸巾,每隔十五秒抬手擦一次鼻涕。”她在昏黄灯光中冲师烨裳别具特色地奸笑。师烨裳点头说好,在她怀中合起眼来,乖得出奇。结果第二天,汪顾没去上班,原因是她夜里睡觉时压破了六只不知哪儿来的,散落多处的,被注满环保红油漆和502胶水混合物的药用胶囊,光将床单被面睡衣和皮肤逐一剥离就花了她大半个钟头,洗澡又用了大半天,再加上护肤保养去死皮等善后工作……“唉,我一失足成大瘸子,再回首又闪了腰。”汪顾如是戏谑,心里却隐隐有些恼,被师烨裳恶整的感觉似乎不像从前那样“荣幸”了。

九月一轮温差骇人的秋老虎,师烨裳在流感中幸免于难,因为她一直在害热伤风,三番四次的病害侵袭摧毁了她本就糟糕透顶的底子,稍有个风吹草动就能令她缠绵病榻,但她吃退烧药的自觉无人可比,常常像嗑摇头丸似地将五六种退烧药攥成一把狼吞虎咽,美其名曰鸡尾酒疗法,于是八月之后她再没发过高烧。汪顾忙于张氏的战略大计,自然不能鞍前马后地照顾她。除了张蕴兮,师烨裳也从不愿以自己的破身子拖累任何人,病得重时,她便有了干脆住院的想法。鉴于健康角度考量或是其他未名情绪,汪顾对此表示了十分赞同。可汪妈妈是一万个不愿意,说什么也不准师烨裳单独入院,理由很简单:自己一个人在医院里待着太可怜了,只有鳏寡孤独五保户才有这种迫不得已的必要。医院里人杂,师烨裳那么个古瓷玉器般的物事,最是惹人遐想,万一夜里有流氓破门而入,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乱想什么呐?绝对不能去!你怕家里三个健康的还照顾不了你一个病号?”汪妈妈严肃地说。汪爸爸在旁点头。汪顾闻言,不再表态,拍拍师烨裳汗湿的手背就回公司上班去了。

十月十五日,星期一,晚七点整,张氏顶层的机要会议室内灯火通明,一张长桌几乎满座,有人偷偷摸出衣兜里的纸巾,擦拭自己也许沾着饭粒油腥却不自知的嘴角。

“各位,今天我们不是开交流会,而是开批斗会。”汪顾身体前倾,双肘撑在桌面上,右手被左手半握着,两只眼睛濯濯有神地直视前方——尾席上没有人,她也并不想看着谁说话,“我确实是来听教的,但在多品牌战略方面,我经验浅,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这就产生了许多先入为主的错误思想和不切实际的个人意见。各位报上来的企划书我都看过了,在这个过程中,我有许多疑问,也有许多谬解,我希望各位策略专家以你们现有的经验和资讯毫不留情地将我驳倒,不要让我有固执己见自作聪明的机会,毕竟一旦战略框架定型,再去修改订正就无可避免地会影响整个框架的格局,浪费大量人力物力,这是董事会不愿看到的局面,我相信大家也很不希望我因为个人的无知而毁坏集体智慧的成果,所以,还是那句话,这是批斗会,批斗对象是我那些不成熟的观点。我不是一个容易说服的人,各位如果觉得有必要,尽管拍桌子骂我,也许我这脑袋是非得挨骂才能通透的。”

众人得言,轻笑有声。几位保守认真派的元老干将开始翻查入手文件,在汪顾用蓝笔标出的异议处,比对汪顾论点写上一二三点反驳意见。几位性急的根本来不及书写摘要,汪顾话音落地,他们就兜头照脸白口白话地跟汪顾杠上了。岑礼杉请愿加班,说是旁听学习,其实也兼顾打杂。汪顾杯里一空,她便立马为其斟上温水,不多不少正好半杯,为的是不让汪顾有机会把它喝凉。

二十一时许,会议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激昂论战中暂告休止,策略专家扶着坐得酸疼的老腰,揉着鼓鼓发涨的太阳穴,强撑着快要闭起的眼皮纷纷离席,一间会议室内只留两个仍旧精神旺健的年轻人,汪顾和岑礼杉。

汪顾将回收的讨论稿码正跺齐,扬着一张因争论而亢奋的脸,朝还在吧台处忙碌的岑礼杉道:“今后端茶倒水的事还是让秘书部的人做吧,你是行政人员,总干杂活儿会被人看扁的。”公司内近来流有谣言,说岑礼杉是靠擦汪顾的鞋抱汪顾的腿博出位,马屁精之类雅号不胫而走,汪顾曾在停车场听人偷称岑礼杉为“马副总”,所以时下就对岑礼杉的名节格外上心——她自己背过这样的骂名,自然不希望心腹也承受这样的压力。她觉得岑礼杉就是过去的自己,只会兢兢业业地守着小白领的本分,赚点儿小钱,买辆好车,吃顿好饭,则万事足矣。如果连这样的人都要被蜚语抹黑,那还有什么人可谓之实干?

“你请他们,平均每人每小时五千,我申请旁听学习,却总不能占你便宜吧?干点儿杂活全当交了学费,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来听这些品牌专家吵架的。”岑礼杉将洗好的玻璃杯逐一摆进消毒碗柜,点亮电源灯,擦干手后转身面对仍然坐在东主席上的汪顾,“至于流言,谁爱说就让他们说个够,只有学到的才是自己的,说我爱拍马屁我就拍给他们看,”说着,岑礼杉举步前行,徐徐来到汪顾身边,“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请你吃宵夜如何?”

自从多品牌战略进入具体规划阶段,汪顾便成了一只全天候全自动,光电储能的绿色环保陀螺,每天三餐能吃上两顿就很不错了,今天由于加开一场批斗大会,别说晚饭,她到现在连午饭都没吃一口,眼下确实已是饥肠辘辘,几乎恨不得生吞大活人了,“好啊,你打算请我吃什么?”汪顾起立,将文件塞进一个洋溢着复古风情的休闲挎包,下班后换起的棉毛料短裙被久坐弄得皱褶丛生她也不管,大包一挎,它们就完全被遮挡在柔软的皮革之下,从岑礼杉的角度看来,她跟个二十出头的小女人没什么区别。

“你饿了一天,应该吃点容易消化的。去中旅旁边那家茶餐厅怎样?”岑礼杉谨慎地建议道。汪顾想都没想,边点头答应,边抬腿往外走。

不多时,二人来到茶餐厅,一个人的饥饿发展成两个人的饥饿。找座位是浪费时间谋财害命的事情,她们果断地在靠门的座位上坐好,先让服务生下了两份砂锅牛肉粥的单子,然后才慢慢研究菜单,琢磨该靠什么下饭。

“点个虾或者鱼好不好?总得有个像样的菜。”汪顾指着菜单上某一大图,左臂横撑在桌面上,身体探前,目光专注。岑礼杉如是。两人的头顶还差三厘米就要挨到一起,亲密,但不暧昧,就像两个高中女生在讨论写真集上的男明星,目标与态度都是一致的,交流反倒成了多余。

“好啊,再来个素菜和茶点应该就够了,还是你有保留曲目?”岑礼杉问。

“我吃东西很随便,早先连啃鸡鸡的伙食都能让我吃出好来。要不是这一年陪师烨裳吃饭吃娇了作派吃刁了嘴,给我只现成的烧鹅,我啃着就回家了。”汪顾说得认真,可岑礼杉忍不住要笑,她想到汪顾抱着烧鹅一顿胡啃的样子,再想到汪顾一嘴咬掉个鹅屁股……汪顾不晓得岑礼杉在意淫她,她只当是自己言谈幽默把岑礼杉逗乐了,于是有些人来疯地加大了耍贫的力度,差点儿没把岑礼杉肠子笑断。“呐,吃你的嘴软,耍嘴皮子让你笑笑回去也好睡觉,我这个当老板的不刻薄吧?”汪顾看过服务员写好的单子,交还厚重菜谱。岑礼杉听了她的话,本想奉承两句,谁知她还有下茬,“你要也认为我不刻薄的话,年终奖金就不发了。我扣下当饭钱。”

岑礼杉刚觉得她可爱,这会儿就觉得她可恨了,实在气不过又斗不过她,只好以性命相要挟,“你不发我年终奖,这顿我吃死你!”

汪顾嘿嘿笑,嘴脸有些无赖,但也是个漂亮的无赖,“那比谁吃得快啊,我吃完拍拍屁股就走,你不买单谁买单?我被师烨裳训出来的,吃饭速度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噎死自己就努力一把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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