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16)
“既是庆贺生辰,怎能不一同延请孙夫子。”
接着他便下令将绑缚着她的绳子解开,撩开帘子走了出去,吩咐侍卫将孙夫子请上山。
片刻后她便听见兵甲刮擦与凌乱脚步声从山下渐次响起,接着纱帘被依次撩开,她看见阿翁被两兵士挟持着进了堂中,进门便喊一声阿容。
她因流血过多,在榻上冷得浑身发抖,攒够声气叫了一声阿翁莫怕,阿容无事,所见皆是皮外伤。
阿翁看见了她,当下挣开左右兵士,脱下尚在滴水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回过身便向紫袍贵人道:“吾等今日平白之冤,来日必当面圣详诉。”
站在堂中看着他俩的紫袍年轻人却不为所动,只抬眉说了一句:“孙夫子乃当世神医,悬壶济世,有‘药王’之称。不知可有一味药,无色无味,可食之速死。”
“圣人近日风疾更重,已难以视事。唯有今日夫子成全,圣人才可得长生。夫子知吾所来何意,吾亦知夫子是有备而来。”
他又抬了抬手,便有侍者端着一个漆盘,上面有五个瓷瓶,皆只有胭脂盒大小。
“今日夫子若成全本王,本王定会日后将阿容妥善安置。若是执意要违逆本王,这五色瓷瓶中,仅有一瓶是速死之药。孙夫子选一瓶,余下的皆归于阿容。”
阿容不懂他们话语之中的机锋,只听出这交易与自己有关。她拉住阿翁的衣袖,眼神哀恳,求他不要答应。
阿翁在榻侧坐下,摸摸她的头,像小时候在草庐中摊开书授课一样,神态潇洒飘逸,全然不顾身边刀枪剑戟与泼天皇威。
他像随便抽了一道考题一般,随意地向阿容问起:“汝可记得阿翁曾教过的《道德经》中,‘民不畏死’一章?”
她点点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孙夫子转过头,端端正正坐于榻上,像在草堂中讲道,声音激扬高亢,振振如金石。“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
他一面讲,一面快步起身向前走,一直走到那盛着瓷瓶的漆盘跟前,拿起其中一瓶打开,一饮而尽。
“常有司杀者杀。” 接着袖子一挥,将其他四瓶扫在地上,碎成一滩。
“夫代司杀者杀……谓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者矣。 ”
念完最后一句,他回头最后看了阿容一眼,最后对她笑了一下,倒在地上,如同沉沉睡去。
阿容死死盯着地上没了声息的阿翁,伴她十六载的阿翁。她心里知道,阿翁再不会醒来,从今往后,不管前路有多黑暗,她都得自己走下去。
她上下牙相磕像要将牙根咬断,只能闭上眼睛,默念着刚刚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来保持神志。
此时堂中上上下下,尤其是紫袍贵人却都紧紧盯着阿容的一举一动,尤其是盯着她的脸,像是在期待神迹发生,那诡异的寂静维持了很久,却没有任何异状。
他看着榻上浑身是血的阿容,又看看地上已经气绝身亡的孙夫子,狠狠啐了一口,骂了一声晦气,便甩袖子走出宅院,木门在身后重重合上。
她听见门外有内侍紧紧跟上,请示他留下来的那个如何处理,他冷笑一声,说随意处置,便走下石阶,只余庙中大雨倾盆。
此时她攥紧的手才渐渐松开,没有人发现,阿翁刚刚在面朝众人讲那一段《道德经》时,偷偷在她手上写了五个字:“东都,长寿寺”。
这才是阿翁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章阿容更惨,先提个醒。下下章就回到正常叙事线了。
第11章 【八】会稽到汴州有几千里
雨声渐大,会稽山上大禹庙前从山上到山下接连打开一柄又一柄红盖纸伞,护送豫王下山。
高处偏殿中依然红烛高照,少女跪在地上抱着已然死去多时的老翁,四周甲兵森然列成一圈,将二人围住,为首的是一个手执拂尘的内侍。
她像一匹狼崽护着老狼一般,谁敢靠近就狠狠瞪着谁。她想哭,张嘴时喉头都是腥甜的血,只能发出嘶哑吼叫。四周兵士此时无人上前,都望着那内侍听号令。
她伏在地上,数着那人朝她走来的步子计算距离,等他走得足够近时,她便一跃而起,将刚刚从阿翁头上拔下的发簪攥在手里朝那人颈上刺去。
下一秒她后脑剧痛,接着眼前一黑·。闭上眼前,她看到几个甲兵将孙夫子的尸体拖出了殿门,其中一个额上有道长刀疤。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四周一片漆黑,耳边隐隐传来水声拍击四壁的声音,伴随着地面晃动,应当是在一艘船上。
她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到一阵拉扯的剧痛,是数条沉重铁链,将她四肢牢牢固定住,动弹不得。她想喊叫,嗓子却早已嘶哑。此时船体猛烈晃动了一下,接着头顶传来杂乱脚步声和拖曳重物的声音,隐约听见一声高喊:“汴州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