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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271)



刘庆被抬走,安置在右营一座军帐。

张铭提起长刀,领护卫策马出城,巡逻墙子岭一带,搜寻漏网之鱼。

城外营地被烧,壮丁被万户亦卜剌杀死,妇孺被徐姓商人带往草原,本以为扫清收尾,结果仍被刘柱史找上门来。

这次是个冒牌货,难保下次不是别部牧民。

怀抱侥幸心理,实非聪明之举。

思量一番,张总戎亲自领兵,誓要将镇虏营四周清扫干净。

出城不久,遇到应城伯孙钺。

知晓对方接到敕令,将接替战死的温总戎镇守蓟州。张铭打马上前,一拳捶在孙钺肩上。

“你这杀才,到底遂心!”

孙钺大笑,反捶回去。

“京城的日子,我实在过不惯。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见着就心烦。不如仿效先祖,戍卫北疆,为国杀敌!多杀几个鞑靼,将伯颜逐走漠北,才不负皇恩,不愧对先祖留下的这杆长枪!”

“自土木堡之后,贼虏益发猖獗。”

“是啊。”

“那些草场,本都是我朝的州县卫所。”

两人拉住缰绳,向东眺望,磨刀峪之外,本为国朝疆土,却连年被鞑靼蚕食,直逼城下。

洪武、永乐乃至宣宗年间设立的衙门卫所,营台地堡,现都孤立荒原。风吹日晒,为鞑靼马蹄践踏,均成残垣断壁。唯在朔风飞雪中,追忆洪武之威,永乐之盛。

不至朔北,不晓雪冷。

不睹边塞,未感耻寒。

身为功臣武将后代,眼睁睁看着边塞被侵,先祖打下的疆域失于己手,如何不痛心?

偏朝中多是“怀仁”之辈,即便打了胜仗,也要讲究仁义道德,实行优抚,许心怀鬼胎之辈内附。

牧民可怜?

死在“牧民”刀下的边军边民,谁来可怜?

长居京城,看不到北疆,行优抚之策,恰如东郭兼爱豺狼,可笑得令人痛心。

张铭孙钺并马而立,都未出声。

眺望覆盖白雪的草原,胸中似有烈火燃烧,神情却愈发的苍凉。

他们都知道,杨瓒所行实为险策。

但是,为血洒蓟州的千百英魂,为无辜枉死的边民,为堆叠在城下的尸身,终选择站在杨瓒身后。

行之无悔,义无反顾。

朔风起,飞雪渐急。

孙钺打马回营。五日后,他将前往密云,掌武将印,镇守蓟州。

张铭掉头向北,继续巡视荒原。

寒风呼啸,似刀划过脸颊,不觉半点疼痛。

镇虏营中,几名军汉提着木桶,扛着铁铲铁锹,走到中军大帐前,铲起冻结的血水,收起断头尸身。

忽然,一个老边军停下动作,皱起眉头。

“不对。”

余下人抬头,面露不解。

哪里不对?

“这是个汉人。”老边军道。

“什么?”

“看虎口。”

尸身尚未僵硬,老边军翻过牧民掌心,指着虎口和指腹,道:“一看就知道,这是握锄头的手。鞑靼手上的茧子,可不是长成这样。”

话落,又扯开皮袍,查看过肩头痕迹,几名军汉都沉默了。

片刻,有人恨恨的唾了一口。

“十成是个汉贼,便宜他了!”

鞑靼固然可恨,叛国之人更加可恨。

圣祖高皇帝打下江山,和鞑靼的祖先是死仇。几代的仇怨,游牧民族和农耕文明固有的矛盾,非轻易可解。

身为明人,不思保家卫民,反背弃家国,投靠仇敌,祖宗都要蒙羞。

“这样的还收什么尸,合该丢去草原,送进狼腹!”

“别嚷嚷。”老边军忙道,“咱们能看出不对,几位大人能不晓得?既然大人说他是鞑子,那他就是鞑子。都嘴巴严实些,别乱说。惹出麻烦,老子绝不轻饶!”

军汉们点点头,继续铲雪,不再多言。

少顷,积雪铲净,军汉们提出木桶,走出城门,架起一堆干柴。

火光点亮,浓烟升起。

很快,尸体便被火焰吞噬。

寒冬腊月,雪积三尺,最厚的地方能没过膝盖。

土地冻结,铲子下去,似敲在岩石上。别说挖坑,连块土都铲不起来。

尸身只能火葬,骨灰装进陶罐,待春暖再行安葬。

对叛国之人,军汉极是痛恨。不是上官下令,压根不会为他捡骨。

化成灰,洒在城下,被人踏马踩,才是该有的下场!

入夜,刘庆醒来,脸颊上过药,没有肿起,仍是火辣辣的疼。

撑起身,仔细四周打量,发现身在陌生军帐。

下了矮榻,几步走到帐前,掀起帐帘,门前守卫听到动静,当即架起长矛,将他挡了回去。

“尔等安敢!”

踉跄两步,刘庆怒目而视,高声道:“我乃朝廷命官,尔等无视王法,将我囚禁在此,究竟何意?!”

无论刘庆怎么叫,怎么喊,守卫半声不吭,依旧架着长矛,不许他走出一步。

最后,刘柱史喊得嗓子沙哑,喉咙冒烟,不得不退回帐中。

拿起茶壶,竟空空荡荡,一滴水没有。

气得丢到桌上,坐回榻边,恼怒之余,心中开始打鼓。

身陷此地,随行文吏护卫都不见踪影,根本无法传出消息。

刘柱史摸着脸上的伤痕,生出不祥预感。

难不成,对方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真要杀了他?

不!

不会!

刘庆连忙摇头,脸色却变得煞白。

思来想去,不由得开始后悔,送出弹劾奏疏,该尽速返回京城,要么就去大同。偏偏为了名声,主动跳进火坑!

以为失算,刘庆愈发懊恼。

思及杨瓒所言,又添一层恐惧。

如果,只是如果,真如杨瓒所言,蓟州延庆州均牵涉在内,回京的同僚怕是凶多吉少……

接下来三日,刘庆困在帐中,如笼中之兽,愈发感到焦躁。前路不明,生死操于他人之手,命运似风雨飘摇,当真是蹀躞不下,忐忑不安。

守军轮换几班,帐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刘庆仰倒在榻上,浑身无力,犹如火烤。

从怒叱到沉默,从强作镇定到面露惶恐,不过两三个日夜。

偶尔帐帘掀起,役夫提着木柴,更换火盆。从头至尾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发一言。

桌上的茶壶依旧是“摆设”。

三日来,役夫更换六七次火盆,却没给他送过一顿饭。

风卷帐帘,时而有肉汤的味道飘入鼻端。

刘庆更是饥饿难耐,腹鸣如雷。

口渴还能融雪。腹饥,总不能啃木头咬皮带吧?

倒在榻上,刘柱史饿得头晕眼花,动动手指都觉费力。

惶恐之下,甚至开始怀疑,杨瓒不动刀子,也不露面,是想活活饿死他。

他是脑袋被门夹了,才惹上这个煞星!

到第四天,刘庆终于撑不住了。

决心抛下坚持,不要自尊,有人再来,必须主动开口。哪怕是碗清粥,也好过继续煎熬。

未料想,帐帘掀开,进来的却不是役夫,而是杨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对比杨瓒红润的面色,刘庆连站都站不稳,又怒又急,脸上淤痕更疼。

“刘柱史。”

杨瓒面带笑容,走到桌旁,立刻有长随上前,移过一只木凳,还将凳面擦了擦。

“大人坐。”

这且不算,一只食盒摆到桌上,盒盖掀起,热腾腾的面饼,裹着胡椒味的羊汤,切成薄片的羊肉,连着筋的羊骨,一样接着一样,陆续摆到面前。

此时此刻,刘庆饿得能啃树皮。平时扫都不扫一眼的陋食,让他双眼通红,恨不能扑到桌旁。

肉汤的香味愈发浓郁,口水不自觉分泌。

刘庆表情难堪,肚子叫得山响。

勾起嘴唇,杨瓒拿起调羹,舀起一勺羊汤,十分自然的——送进自己口中。

刘庆瞪大双眼,眼球布满血丝。视线随着汤勺移动,好似随时会扑上来,为一碗肉汤同杨瓒拼命。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

饮下羊汤,杨瓒擦擦嘴,看向刘庆。

“我想,经过这几日,刘柱史应有深刻体会。”

刘庆的脸色由红变青。

“士可杀不可辱!你休想侮辱于我!”

“非也。”

摇摇头,杨瓒示意长随退下,垂下眼眸,一下一下搅动羊汤,笑容微凉。

“仅是三日,刘柱史便耐不住,可知边塞之地,千万将士,几乎常年不得饱腹,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刘柱史不言,看向杨瓒,意图探明对方用意。

可惜的是,香味飘散,肚中轰鸣,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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