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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171)

“仆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宦官应声。

“你观丰阳县公如何?”

“回太后,县公尊贵之人,岂是仆可断言。”

褚太后眯起双眼,不知为何又想扈谦的卦象。耳边惊雷炸响,不禁停住脚步,望向阴沉的天空,表情有几分凝重。

台城外,桓府的牛车遇上琅琊王府车架。因雨势过大,可见度实在太低,两车迎面急行,差点撞到一起。

“可是长公主车驾?”

桓容推开车窗,发现对面车中不是司马昱,而是曾到过桓府的司马曜。

比起之前,这位琅琊王世子貌似白了不少。仔细再看,实则是在脸上扑了一层厚粉。在车中尚好,被雨水一淋,黑一道白一道,多少有几分滑稽。

“正是,对面可是琅琊王世子?”

从南康公主论,桓容比司马昱低一辈,但司马道福嫁给桓济,两人又成了平辈。如此一来,彼此的称呼上就显得尴尬,反不如以爵位相称。

彼此道明身份,明白都是“自家人”,自然不好追究是谁的责任。

桓容和南康公主正要回府,司马曜忙着入宫,互相打过招呼便不再多言,两车擦身而过,反向而行。

“阿母,太后有意扶持司马曜?”

南康公主点点头,并不隐瞒桓容,“你父更重琅琊王,太后是什么打算,究竟结果如何,现下还不好说。”

无论如何,就目前来看,桓大司马还不打算举兵造反,建康尚能安稳两年。

回到府中,立刻有婢仆上前禀报,桓大司马遣人送信,言要见一见留在府内的两个小公子。

“那老奴打什么主意?”南康公主皱眉,“送信人何在?”

“尚在客室。”

“瓜儿,你先去休息。”猜不透桓大司马的用意,南康公主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来人见到桓容。

“诺。”

知晓亲娘的意思,桓容纵然有几分好奇也只能暂且压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转身向回廊走去。

路行到一半,恰好遇见在廊下观雨的李夫人。

冷风飘雨中,美人长身玉立,宽大的裙摆随风鼓起,发尾飞旋,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阿姨。”桓容拱手揖礼。

“郎君回来了,此行可顺利?”李夫人侧身浅笑,精致的眉眼被水汽氤氲,美得愈发不真实。

“劳阿姨挂心,一切都好。”

李夫人莲步轻移,停在距桓容三步远,轻声道:“我有话想同郎君说,可否?”

“诺。”桓容道,“可请阿姨移步厢室?”

“不用,这里便好。”

李夫人轻轻摇头,转身望向雨幕,语气中带着怀念:“这样的天气,常让我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桓容下意识问道。

“成汉灭国之日。”

“……”这让他怎么接话?

“郎君可愿听一听成汉的旧事?”李夫人问道。

“阿姨愿讲,容洗耳恭听。”

李夫人静静的望着雨幕,视线似穿过时间和空间阻隔,回望成汉王城,益州大地。

“我祖在永安年间入益州,在成都称王。”

李夫人的声音轻缓,从李雄成都称王讲起。

“逾二年,我祖称帝,国号大成,是为太宗皇帝。”

“咸和九年,太宗皇帝驾崩,因兄子侍奉病榻且有才德,故舍亲子而传位兄子。”

说到这里,李夫人顿了顿。

“由此,成汉皇室再无一天宁日。”

李夫人的语调并无太大起伏,表情始终平静,讲述的却是一幕幕血腥的权利斗争,亲情杀戮。

“太宗亲子不甘于大权旁落,联合举兵杀哀帝。其后发生内讧,互相征伐,内乱持续足足两年,直至新帝登位。而后不过四载,太宗从弟以新帝残暴,弑杀手足为由,联合满朝文武废帝登基,即是中宗皇帝。”

“其后六年,中宗驾崩,我兄继位。又五年,国都被晋军攻破,我兄身死。”

这段历史并不长,桓容却听得胆战心惊。

“短短五十载,弟杀兄,兄弑弟,叔废侄,成汉皇室十去七八。凡被杀之人,家眷皆不得保全。”

话说到这里,李夫人转过头,笑意渐渐隐去。

“要想登上高位,必会手染鲜血。”

“这就是皇权。”

桓容张开嘴,喉咙间像堵着石块,许久没能发出声音。

“同郎君说这些,是想让郎君明白,欲要手握大权,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如果郎君想要殿下平安,绝不能止步幽州刺使。”

“郎君如今已是退不得。退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时逢乱世,心慈未必结成善因,强横未必酿成恶果。”

几句话振聋发聩,狠狠砸进桓容脑海。

待他回过神来,李夫人早已翩然离去,廊下仅余一缕温香,顷刻被冷风吹散。

第一百零四章 驻军彭城

客室内,一面玉制立屏风后,南康公主展开桓大司马亲笔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思及背后用意,当下冷笑出声。

“大司马要携六郎君和七郎君还姑孰?”

“回殿下,正是。”

送信人坐在屏风对面,一身蓝色深衣,头戴进贤官,腰舒绢袋,下缀一方青玉。面容俊朗,气质儒雅,正是桓温帐下长史孟嘉。

知晓南康公主深恶郗超,担心后者一去不回,桓大司马左右思量,干脆派孟长史走这一遭。

孟氏世居江夏,是吴地高门。

孟嘉祖上曾任东吴司空,其本人则为当朝名士,才具颇高,深得庾亮、褚裒、桓温等人的赏识。

因其心胸豁达,行事磊落洒脱,少有同人交恶,在朝中有不错的名声。请他过府送信,南康公主纵然心存愤怒,也不好过于为难。

“除此信外,大司马还说了什么?”南康公主问道。

“大司马言,世子身受重伤,需长期调养,姑孰不利于养病,不日将送世子还于建康府内。”

接走桓伟桓玄,再送桓熙回建康?

南康公主挑眉,隔着屏风冷笑更甚。

“二公子呢?”

“二公子仍留在姑孰,随大司马驻军。”说话时,孟嘉下意识蹙紧眉心。

他知晓此事不妥,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且身在桓大司马幕府为官,总不好当面拆台。

南康公主没有出声,重新翻阅书信,心中思量一番,开口道:“如此便依大司马之意。只是时间仓促,六郎君和七郎君年纪尚幼,恐经不起旅途波折,需得多做准备。”

“殿下所言甚是。”

以当下的医疗条件,垂髫孩童都易夭折,何况虚岁方才两岁的幼儿。

对于南康公主的话,孟嘉深以为然。

“大司马率大军启程,一路之上必定鞍马劳顿,车殆马烦。婢仆恐将照顾不周,需得马氏和慕容氏随行。”

听闻此言,孟嘉神情微顿。

桓大司马只言接回儿子,并未明示要不要顺带上妾室。可南康公主的话确有道理,比起婢仆,自然是生母更能尽心照顾。

孟嘉不好擅自做主,只能道:“仆不好决断,尚需请示大司马。”

“无碍。准备尚需时日,孟长史可暂返营地,询问清楚之后遣人来接。”南康公主收起冷笑,语气变得温和。

“诺。”

事情办完,孟嘉起身要走,不想被南康公主叫住。

“孟长史且慢一步。”

“殿下可有吩咐?”

“日前有盐渎美酒送至府中,我不善饮,藏之无用。今日赠于长史,方不负此等佳酿。”

孟嘉十分喜好杯中物,时常酣饮,却能酒醉不乱。听南康公主说府中有好酒,不由得有几分心动。

然而,这些美酒可不是好收的。

“来人。”

不待他开口婉拒,南康公主已令婢仆将藏酒取出,送上孟嘉乘坐的马车。

“仅是一份薄礼,还望孟长史莫要推拒。”

和聪明人说话最简单。

南康公主没有当面道明意图,孟嘉也能猜到几分。

思及朝中形势,对比桓大司马的种种行事,又想起桓容和桓熙等人的言行举止,并未挣扎多久,孟嘉已作出选择,当下正色道:“仆谢殿下美意。”

孟嘉被世人评价“温文儒雅,心胸豁达”,不代表他真的餐风饮露,不会为自己和家族考虑。

在他看来,早年的桓大司马的确雄才伟略,有豪杰之态。如今却好行阴谋诡计,终究落了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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