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好久不见(52)

从此在我印象里,爸爸不是动物们的好朋友。

连家里的猫咪也绕着他走。

直到有一年寒假,我回家过年,那个冬天特别冷。

爸爸一早去公园晨练,比平常提早回来了,在门外就高声嚷着开门。

我开门一看,他两手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只大纸箱,满头汗。

纸箱里传出微弱的嗷嗷声。

我和妈妈都愣愣看他。

他用一种“随便在路边捡了个什么”的淡定语气说,我捡了六只狗。

六只?

他小心翼翼像放婴儿一样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

六只还没睁眼的小狗崽,饿得乱叫乱爬。

爸说,公园里晨练的老头儿们弄死了一只流浪狗,发现那只狗还在喂奶,就到处找,要把小狗崽找出来一起炖了,说冬天吃狗ròu大补。

这窝小狗最后被他们循声在树丛里找到。

爸说:“我也不跟这些人说道理,趁他们不注意,找了个纸箱,把一窝狗端起来就跑,他们还追,我一路汗流浃背跑回来的!”

他嘿嘿嘿地笑。

他从来也没说过他喜欢动物,路上看见别人牵着可爱的小狗也不多看一眼。

认识了自己的爸爸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他会这样保护一窝失去了妈妈的流浪小狗。

爸爸负责抢狗,妈妈负责铺狗窝,我负责当保姆。

他们理直气壮地把狗窝放在我c黄边,我拿眼药水瓶子灌好稀释的牛奶放c黄头,夜里爬起来好几次给小狗们喂奶,听着隔壁房间里老爸香甜的鼾声,我一边喂狗一边冷得打喷嚏。毛茸茸的小狗崽在我手心里软软地拱啊拱,家里的猫咪嫉妒得在我房门外挠啊挠。

这窝狗被我喂得肥滚滚,油光光,很快就ròu丸子似的满地乱滚。

爸爸白天在家的时间不多,我放寒假闲在家天天带狗,可小狗们似乎对他有奇特的感情,和他很亲近,他一回家,狗狗们就在他脚边争先恐后地拱。我们一起给每只狗取了名字,然后依依不舍地把狗送给亲友,只留下了一只自己养。

这是一窝狗里长得最丑的,眼睛顶着一块像被人揍过似的黑斑,小眼如豆,短腿短毛。

它很会模仿我爸走路的神态,昂头挺胸,慢条斯理,尤其在它吃胖了之后,跟前跟后地走在我爸身边,更有一种和谐的滑稽。

它陪伴了我们很多年,渐渐从豆丁小狗变成懒洋洋的老狗。

老爸进进出出,这狗都会一路撒欢小跑着送他迎他,哪怕他从来不像我妈那样有耐心逗它玩,给它好吃的,但他会在下大雨时惦记院子里的狗窝够不够避风保暖,会在餐厅吃完饭后细心地把剩下的带ròu大骨头收拾干净,拿个饭盒端着给狗带回去。

老爸对人,对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是这样的不声不响,实惠到位。

从前给我们找来那只小鹰的老工人,为老爸做工很多年,我们叫他李爷爷。老人家年轻时上过朝鲜战场,老来家贫,儿女都在外打工。他替我爸看守院子,做点简单杂务,尽心尽责,脾气粗直火暴,时常扯着嗓子和人说话。我爸的脾气也是绝不温和的,但对李爷爷总会礼让三分,逢年过节,都记得给这老人家买点礼物。

后来李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回乡养老,偶尔儿子接他进城,还会带点土产山货来看看我爸,两人下下象棋,喝喝老酒。李爷爷在我印象里并不慈祥,积蓄了一辈子牢骚委屈,总是胡子拉碴,黑脸黑口的样子。他很少对人讲好听的话,辞工回乡时,对我爸说了一句:你这人仁义。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的老爸,身兼天使和恶魔的两面,宠我的时候像国王宠他的小公主,和青春叛逆期的我吵嘴发脾气时,我们像两个怒发冲冠的战士。

除了出尔反尔,心情过于随机,他的另一大特色是永不认错,找理由原谅自己总是特别干脆,有错也一定是无心的。

他的世界观永远是正确的,凡是不一致的,都是我需要整改的。

我们的对抗总是开始得莫名其妙,又火力十足。

像两个坏脾气的小孩子,要么大闹大叫,要么斗气不说话。

老爸从来没有打过我。

不管我多捣蛋,他坚持以说服教育为主,用雷老虎的话说,这叫“以德服人”。

我妈一直津津乐道着某年冬天的半夜,五岁的我,不肯睡觉,吵吵闹闹非要爸妈陪玩。

爸爸拎起一只小板凳,打开门,把我拎到走廊过道,按到凳子上,说坐在这儿好好反思你的自私和错误,知道错了再来敲门。关上门后,爸不忍心,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我有没有哭,担心我会不会冷……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上一篇: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下一篇:衣香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