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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217)

念卿仰起头,尽量令自己美好地笑着,眼睛终于适应了光亮,却在看清他样子的那一刻再度被泪水模糊——他的两鬓原先只有一两丝银白闪耀,此刻灯下,却已尽是霜色。他没有穿那一身耀眼的戎装,胸前也没有往日夺目的勋章。眼前只有一个两鬓雪白、神容疲惫、藏蓝长衫在身的中年男子,眉目间再没有杀伐之色,那些江山意气、叱咤风流,都悄然隐入眉心一道竖痕,匿于唇边薄薄一丝笑纹。

“我回来了。”他俯下身子,捉住她的手,将她冰冷指尖贴在自己胸前,令她感觉到衣衫之下的温度与急促心跳。他望着她的眼,低唤她的名,“念卿,我在这里。”

念卿抬手抚上他鬓发,指尖颤颤穿进银白发丝里。眼泪无声无息从她眼尾淌下,淌入她浓密乌黑的鬓间。他抱起她,低头吻她鬓上的泪,薄唇落在她眼角,将泪水吻去。这一路兼程,从北平秘密赶来,专列风驰电掣向南疾驰,短短几日漫长胜过几年。

只恐到得迟了一分,甚至一秒。

温热的湿意溅落在她颈项,一点,只那么一点。却不是她的泪。

这个时候,霍仲亨分明应该正在北平出席重要会议,参与内阁即将决议通过的和谈糙案,确定南北和谈条件,达成对废督后南北地方军队的统一整编意见。然而谁能想到,他却无声无息出现在千里之外,在政局最微妙的时候抽身离开。

“我此次回来,务必保密,你那些电文我不回,便是为免被监听去了行踪。”霍仲亨接过子谦手上的热毛巾捂了捂脸,先前憔悴倦色略显好些,浓眉下的一双眼又恢复了锐利神采,“待明日议会通过了和谈决议,再让外间得知我南下,也不至动摇人心。”

凌晨四点的书房里灯光大亮,窗外却还是一片浓黑夜色。灯下沙发上各坐着霍仲亨、薛晋铭与子谦,三人脸上都压着沉沉忧色。南北和谈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口,对于南方大总统的病况,各方也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方面两边皆全力扫除最后的障碍,力求尽快启动和谈,能早一日是一日;另一方面,假使大总统当真挨不到那一天,接下来的继任者便是和谈关键。

“大总统已秘密委任总参谋长为代执政,算是给了接班传位的名分,接不接得过手尚且难说。此人虽拥戴统一,却抱着一套硬搬英美的念头,提的是联省自治那一套。这套东西很得地方欢心,但以中国的实情,必然是要闹出乱子……他一心联合我之力,压制陈久善,我的条件便是放弃联省自治,要他全力拥戴南北商定的新宪。”

“这样一来,你与他也有了分歧,只怕他也会对你另生忌惮之心。大总统迟迟未肯放权给他,不是没有道理。”薛晋铭长叹一声,“可若不是他来接任,便要轮到陈久善头上,那岂不更糟。”

霍仲亨苦笑,“怕什么糟,这一盘棋反正早已糟透了。”听他说出这等话,才真叫薛晋铭与子谦暗暗一惊。竟连霍仲亨都对时局失望至此,作颓然之叹,岂不令人凉透肺腑。

“父亲为何这样说?”子谦率先忍耐不住,脱口反问他。

“这不是你该问的。”霍仲亨冷冷扫了他一眼,将他余下话语都迫了回去。缄默在旁的薛晋铭却蓦地笑了。

笑在眉梢,涩在眼底。

“从废黜帝制,建立共和,到复辟、内战、和谈……中国从只有一个皇帝,到没有皇帝,再到许多个土皇帝,闹了许多年的民主共和,反倒越走越偏,越走越窄。想要正正经经做事的人,处处碰壁;靠枪杆子和银元,反倒横行天下!起初我以为只是自己错了,便弃仕从商,改投实业。如今看来,或许不是哪一个人做错,而是全都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

霍仲亨默然听着他的话,眼里有深深无奈和洞悉。二人都清楚对方心中所思,这也正是自己长久的困顿疑惑,却谁也解答不了对方的困局。薛晋铭一双幽深凤眼,也落在霍仲亨脸上,落在他两鬓早生的华发——可知是多少日夜cao劳的煎熬。眼前这人,是权倾一时的大军阀,是热血报国的真男儿,终究也只是为国为家cao持半生的寻常人。若从一开始,所有人走上的便是一条歧途,纵有盖世拔山之力,又当奈何。

英雄意,家国志,若落得终归寄浮云,又让人情何以堪。

令人窒息的沉寂里,子谦的语声如清流如截铁,“就算曾经走了歧路,只要人在国在,总有一日走得回正道,总有人会不惜粉身碎骨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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