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25)
她把控制欲控制住,他把戾气收敛,这样就可以掩盖以前的一切,能心平气和地在饭桌上聊天,家里的气氛渐渐不再剑拔弩张。
裘榆有时候想,也许她确实爱他,可惜爱得不纯粹不干净。
妈妈是楼下那菜场里一杆杆铁秤上的秤砣,他和裘禧,有些时候也包括裘盛世,他们原本是任称量任宰割的物,但因他重得悬在爆秤的边缘,使之趋于稳定。
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你喜欢哪个?裘榆在脱口而出之际的纠正,袁木不知晓。
能回到以前吗。
天平失衡的话,会重蹈覆辙的。
袁木的手臂被裘榆握在掌心里。
裘榆的掌心温热,隐约有汗,喉结不自觉滚动,看向他的眼睛隐秘地闪动忐忑和不安。
眼睛也要出汗了。
他现在好像一株敏感的植物。
以前的裘榆可不这样。
九岁时他目睹裘榆跑步摔跤,磕到下巴,血流如注,旁边的大人都吓得手足无措,他没掉眼泪,也不说话,爬起来把校服卷成团,两只手抓着使劲抵住伤口,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去诊所了。
那时的他是石头吗。
好像也是植物,只是根扎在地下深层,生长的叶片超乎寻常的沉重。
不像现在,肯笑,肯袒露可爱的脆弱。
“都很好啊。”
袁木回视他,这样回答。
第12章 奖励
一进秋,蝉叫虚弱许多,有一茬无一茬的,走过场似的度完生命最后一程。
反而楼道间踏着高跟鞋上楼梯的声音很强劲,像一台行走的打洞机。
袁木辨出是五楼的莉姐,觉得好笑,脚下两根单薄细长的跟,得哪种姿势才能产出如此浩荡的噪音?恐怕是腰凹臀翘背佝偻,手掌压膝盖,大腿绷现不雅观的肌肉线条——就算真如愿踩出圆坑了,铜铁器铸的脚底板也得疼吧?
起床将饭菜端回冰箱的方琼听见这动静却恼火,放碗盘的力度都不客气了。
袁木就是有这样的本领,隔着一扇门,光听响也能区分哪一声喜哪一声怒哪一声是无意。
不是与生俱来,但到底是何时练就的,他自己也无知无觉。
果然,打洞机渐远,快要消失在头顶,方琼才开门射出去,捏着嗓子说:“这哪个啊,走路像要拆房子,各人看一下几点唠,娃娃睡着了,明天还要上课,扰民了晓不晓得!”
袁木没打算睡觉,睡着的是袁茶。
不过听见这话他起身关了房间的大灯泡,坐回书桌前按亮小台灯,灯下是白日里裘榆于课后还回来的纸笔。
每个补课日袁木都会回收她们的课堂笔记来检查批注,而今晚率先看多出的那一份。
裘榆不见天日的童年里,除了初中竞赛题,一定还练了硬笔书法。
洋洋洒洒的字初看有大家风范,再细察,笔锋多几分己身的出格与不羁。
头一页只写了个标题,照搬了袁木的错字。
继续往后翻,两三个词挤在页眉,粗略概括了知识重难点,其余地方未留空白,横七竖八地爬满凌乱的算式。
至第三页,袁木的表情松动。
那纸的腰身赫然排开一句话,全篇里写得最仔细好看——“袁老师,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袁木握着红笔,杵下巴磨嘴唇,无所适从。
“啧”了一下,略略朝前探身,伸直手臂,笔头勾开窗帘一角。
对面的阳台已经没有亮光,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望了半晌。
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裘榆很难会记得,袁木也问过他同样的话。
当时他们读的小学是私办,与菜市场隔了几条街。
地盘也就一块小操场一栋教学楼,若碰上两个班齐上体育课,自由活动开来的景况和打铃下课差不了多少。
私学的师资队伍小得惊人,一个班的语数两科通常由一个老师担任教学,那么点人,两个办公室都难坐满。
师资质量也参差不齐,袁木认为他们班就摊上了素质最差的那位。
一张语文试卷翻来覆去折了几天,终于迈着乌龟步讲到第二篇阅读理解。
袁木趴在桌上,脸蛋挤压着手背,打量斜前方隔了两个过道的裘榆。
他没有目的性,不是故意,谁让眼睛无聊,飘来飘去落他身上。
老师的废话一向很多,在聊她儿子昨天晚饭吃什么作业做到几点。
袁木在内心翻白眼,他宁愿听楼下刘姨养的鸡咯咯乱叫。
而裘榆在他的视野里正襟危坐,如临圣诏。
袁木的眼珠转向眼前试卷上红彤彤的79,糊里糊涂地想,这或许就是那人考87分还被揍出家门罚跪的原因。
几天前的冬夜袁木至今念念不忘。
许益清阿姨对裘榆很残忍,可裘榆对他自己也有不遑多让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