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6)

忽而，一艘军用飞船从我头顶飞过，几息之间便破开云层，飞向宇宙。我当时站在那里，看着它快速地消失在视野中。

战争真的要发生了，我得出这个结论。

我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倏然就落下了，我伸手去接，却怎么也接不住，我终于无力的跌倒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那时我一哭，2377也慌了，他拿开我的手，一个劲地给我擦眼泪，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给我顺气，他轻柔的说着：“别哭，别哭......”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可是我当时做了什么呢？我当时既悲伤又愤怒，我一把推开他，我质问他：“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们？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们......你明知道我最不希望你答应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说过我其实并没有资格去指责他，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我。但我还是被愤怒与悲伤蒙蔽了双眼，还是伤害了他。然后，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天地颠倒盘旋，眼前再一次陷入了黑暗。

可，那时的2377该有多难过啊！

我被关在那禁闭室里半年，他就担惊受怕了半年！他不知道当时带走我的人是谁，不知道我被带去了哪里，它侵入联盟的所有人工智能系统，浏览了所有数据，他没日没夜地找了我半年，直到军部的人发现他，找上他，他才有了我的下落。但在看到我之后，他的心还没有放下来，就被我的抗拒和冷漠划伤，2377眼底的悲伤不比我少。他有诸多的难过和痛苦，却不能哭泣，不能诉说，只能将它们藏在时光里。

2377到底不是个真正的人，他没有泪腺，他也不会流泪，他没有办法用哭泣表达悲伤。这个世界上他只认识我，他所有的难过本来可以和我诉说，然而我那时却那么冷漠，只顾着自己的愤怒与悲伤，连一个机会都没有给他。

我那时太过年轻，在2377出现之前，我的人生里只有流亡与实验室里的琐事，我尚未体验够家庭的温暖便失去了一切，此后就再也没有与任何人建立深厚的感情。

在2377出现之后，我逐渐习惯他的存在，却也逐渐忽略了一个事实——2377与人并无异，他的感情与作为也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我那时是多么迟钝啊，明明无时无刻不在接受他细致入微的温柔，却从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他爱我。

☆、第四章

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家中的卧室里。室内没有光亮，遮光的窗帘都被拉上了，不知今夕何夕。我盯着卧室的天花板，觉得恍若隔世。我恍恍惚惚地躺着，双目失神，脑袋一团乱麻，我回想在此之前发生的一切，想理清半年来发生的事情的脉络。其实因果关系并不复杂，但那时的我却当局者迷，无法做到。

那时房子里寂静得落针可闻，我的手下意识地摸着身下床单被罩，无意识地回忆着半年之前的时光，竟不知不觉地张开口，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声“2377”。然而2377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温柔地笑着叫我起床，回应我的只有满室的寂静。

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掀开被子，落地打开门，在屋子里上上下下的走动。我打开了所有房间的门，甚至将所有的柜子都打开了，我一句又一句地喊着“2377”，然而再也没有那个我熟悉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最后我颓然地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2377尚未出现的日子。我终于意识到他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去了哪里，我如何能不知道呢？他代替我去了军部，去为战争服务，去为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做事。

然而那些人会怎么对他呢？他们之前认为2377只是个系统处理能力强大的人工智能，不将他放在眼里。

如今他们知道2377有独立的意识，他们会放过他吗？不会的！他们不可能信任他，他们肯定想过要抹杀他！

联盟成立这么多年，科技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数以百万的人工智能为何只有2377拥有独立意识？为什么在所有人工智能的创造者里，只有我愿意让人工智能衍生出独立意识？还不是因为其他的创造者打心底觉得人工智能不可信任，还不是所有人都认为人工智能一旦具有独立意识，就会覆灭人类。

一想到这些，绝望就开始从我心底蔓延至全身，我蜷缩在沙发上，却觉得如坠冰窖。

2377，2377，你去了哪里？

2377，2377，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心里盘旋着这两个问题，可我又准确地知道答案。他代我去受罪，他将遭受比我会遭受的更多的苦难，他可能会被抹杀，他可能会消失，他不会再回来，我再也不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