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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续恋(6)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里你拿着把匕首杀了我。”寿比了比被刺的位置,以平稳的语调说着:“就是这儿。”

“梦境罢了,寿皇子怎能当真?”

“我记得很清楚,你是我的劫数。”

寿信手拈来,折断了株含苞待放的白昙花。他将昙花梗置于手中轻轻一捏,那昙花花瓣竟缓缓绽开,顿时浓郁的香气由裹覆的蕊心中逸出,在两人四周久飘不散。

见此异状,伯邑考愕然无语。梦境究竟是真是假,实在难分难解,或许,这只是寿用来试探他是否有异心的伎俩。

“我该杀了你吗,伯邑考?”寿低喃。

短暂的盛放过后,昙花只落得雕零一途。

望着一瓣瓣飘落泥地的纯白花瓣,伯邑考不由得心头微凛。由寿的语气看来,他显然已知道自己的父亲西伯侯姬昌不甘盘踞于小小的西岐,而有谋反之意。此次他代父前来,便是欲摸清朝歌虚实。

年迈老衰的帝乙皇的三位皇子中,属寿皇子最年幼,但伯邑考曾听闻,论胸襟德行,寿皇子远比他的两位哥哥高出许多;论文韬武略,他更是当今太师闻仲的得意门生。他的天赋,也让他比朝歌城内所有醉生梦死、安逸无知之人敏锐许多。

再者,有着姣好轮廓与银月般无瑕气息的他,无惧而坦然的双眸中净是目空一切的气度,气势天成。

他不为王,谁当为王?

“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可以与寿皇子你为敌。”伯邑考随即轻扬着唇笑着,心想着该如何应对。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不会有。”商朝国运即届六百年,是为不吉之数,加上近日天地异象,焚星遮月,乱象丛生,他有预感,血腥杀戮即将席卷而来,人道仙道都将陷入纷乱,天人五衰,无可幸免!

“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伯邑考靠近了寿些,昙花浓郁的气味沾染在寿的身上,熏得他有些迷醉。现在他知道为何虽有众多女子随侧,他却都不曾动心的原因了,原来,那些都不是他所等的人。

“我能相信你的话吗?伯邑考。就算你不杀我,你的父亲也会杀我,总有一天,西岐军队会挥兵直抵朝歌,那时的你还会保有现在的心吗?”寿浅笑着,月色下,他的红袍沾染上一层月华光辉,星眸粲然,显得纯净而无瑕。他宛若传说中的天人般,不食人间烟火,出尘而脱俗;双眸绽放的冷冽气息,有种令人屏息的美。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伯邑考不假思索地折断白昙枯枝,划破指腹,“我伯邑考在此歃血为誓,从今而后我将以性命守护您,亘古无异!”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立下这种誓言,为了赢得寿此时此刻的信任,他竟对朝歌城的皇子使出这种骗姑娘的下三滥手段。

因为自始至终,他从未想过要背叛父亲姬昌。

“你最好别忘了你的誓言。”寿笑着转身离去,顿时红裘绒袍旋过泥地,扬起早已雕零的白昙花瓣。

此时,本该是平静无风的御花园内,骤然卷起一股妖异气流,回廊上诡谲的暗红灯火摇曳晃动,夹带着残花,掀起漫天尘土飞扬。

顷刻间,伯邑考竟觉天旋地转,只因这个初相识的绝美少年……

不知不觉竟被那阵诡异的光景迷惑了心神,伯邑考只能恍惚地随着寿魅惑的身影而行,待他清醒过来时,人已然踏入了寿的宫阙当中。

“三皇子。”守于寿门庭之外的宫娥们见他回来,便簇拥向前,立于走道两旁。

在寿到达之前,两名宫娥早已恭敬地为他推开房门,丝毫不让他优雅的步伐受到阻碍而停滞。

寿跨进门槛后,忽闻忠心护主的宫娥们亮出兵刃的铿锵声,阻挡伯邑考继续尾随他入内。

“让他进来。”

“你的护卫?”入内后,房门旋即被紧闭起来,伯邑考伫立于寿身后,视线自始至终从未移离他被红裘所裹覆的背影。

“不错,而且个个都是美人。”只因他向来不喜长相碍眼的侍卫出现在他视线内。

“是吗?我倒没注意看。”伯邑考的心魂早已全系在寿的身上,谁美谁丑,他无法分心在意。但,寿此言却让伯邑考有些在意。“在你眼中,我又是如何?”

伯邑考天性的自负在这个名为寿的皇子面前显得一文不值,他觉得自己踏出的每一步,皆走得如履薄冰,胆战心惊。虽是孤注一掷,却又对自己全无信心,只因站在他眼前的是朝歌皇子,而非市井百姓。

普通人可能会震慑于西岐封地的威名,但此人却不会。

“你是如何,我当如何?”寿静坐于床榻之上,裘袍鲜红似血,衬得他神情冷淡的脸庞如鬼魅般惨白。

“我心中所想,也和你一样吗?”

伯邑考站至寿身前,无礼地抬起寿的下巴,定住他缥缈失焦的视线。有那么一时半刻,他以为寿因害怕而微微地发着抖,但寿仅是含笑凝视着他,他这才发觉,颤抖的原来是自己,感到害怕的也是自己。

“更衣侍寝吧,伯邑考。”

接着,烛火灭了。

暗夜里,在寿平稳的气息中,伯邑考听见了自己的叹息……

第三章

商末,三十代皇帝乙崩殂,三皇子寿受诏继位,帝号辛纣,是为“纣王”。

纣王登基之初尚有政绩,但随太师闻仲出征北海剿灭乱党,京师兵力锐减,四方诸侯频频躁动,纣王为稳固商朝基业,于是下令召四大诸侯上京。结果,东伯侯姜桓楚、南伯侯鄂崇禹被杀,西伯侯姬昌被囚,惟北伯侯崇侯虎畏于朝歌势力,趋炎附势而存活。

血腥屠杀一起,朝歌百年基业逐渐败坏,拥有权势的纣王初尝血腥暴力的甜美,开始刚愎自用,诛灭谏臣;加上独宠苏后妲己,重征赋税,强召民兵,挖地百亩造酒池肉林,建琼楼玉宇,号“摘星楼”。用罄民脂民膏,使整个商朝陷入一片生灵涂炭。

“我们有多久未见面了呢?”

“已数不清有多少年了。”伯邑考仅望了坐在上位的商朝天子一眼,便低下头去。今日在他眼前的已是集人间尊荣于一身的君王,而非当初他所认识的寿皇子了。

整座朝歌皇城弥漫着好似生肉腐败的异味,他一入此便闻见了。纵使在这座精雕玉砌的摘星楼顶,焚香处处,微风拂来,仍是吹不散这种令人反胃作呕的污秽之气。

他的王,如今拥抱着一名妖媚得诡异的女子,只会饮酒作乐、夜夜笙歌,完全不复当年俐落果断的模样。伯邑考摸了摸怀中暗藏的锐利之物。“此次前来,是希望陛下念在我父亲西伯侯为商朝尽忠多年的份上,宽恕他的罪行。他老人家已是风烛残年,不会再有任何叛国心念,恳请陛下遂了微臣这个心愿,让微臣偕老父回西岐颐养天年。”

“这可不行!”寿身旁,妲己以狐媚的嗓音粘腻地说道:“那个老头一定得死,陛下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话。他若不死,我们又怎能安枕无忧呢?至于你,伯邑考……”妲己离开纣王身侧走了下来。“自个儿由西岐大老远送上门来,真不知你到底是白痴还是傻子。”

“妲己,只有他不行。”寿揪住妲己的衣袖,反擒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接近伯邑考。

“斩草哪能不除根。”轻笑着,妲己一声令下,原本埋伏在摘星楼内的士兵们立即一拥而出,将伯邑考团团围住。“他不会的!”摘星楼内刀光剑影,伯邑考奋力抵抗的身影落在寿的眼里,但寿却始终深信着伯邑考当初立下的誓言。

白昙花下,亘古不变!

“怎么不会?性命攸关的时刻谁还会记得花前月下的誓言?你若留他一条生路,难保他回西岐不会带兵马挥军朝歌。”妲己嗤笑。

“他说过不会伤我。”不知为何,寿就是相信伯邑考会守住他的誓言。

“好!”妲己妖谲的眸子闪出银光,她对寿回眸一笑。“既然如此,我就让你自己对他死心。”

她水袖一挥,随即,负伤累累的伯邑考杀出了一条血路。

绝处逢生的伯邑考眼角余光瞥见了商朝尊贵的帝王——他的寿,正高傲冷冽地站在台阶之上,以无情的面孔漠然地注视着早已伤痕累累的他。

伯邑考原本以为,这次相见他还会记得多年前的情分,和他们裸身相拥至天明的那晚,但事实证明他料错了。当利害关系牵扯得太过广泛,当天子威严不容置疑时,寿惟有冷眼旁观,要他血溅当场。

天子,应天命所生之子也;君者,承天命之所降也。若天要寿为商朝君王,为何又要他身上弥漫血腥之气,让他残酷而冷血?

他想起朝歌忠臣们的惨死,想起残酷的炮烙之刑,想起蓄养毒蛇万千的盆,想起哀鸿遍野的朝歌人民,想起被囚于蛮荒野地的年迈老父,和他老人家历尽千辛万苦才捎至西岐的家书……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此患不除,祸害无穷!

原来,看来纯净无垢的寿,是个假借天人之姿投身帝王之家的妖孽;在他品行纯良的皮相下,是生性嗜血的魔道修罗。

利刃,在士兵慌乱惊呼声中没入了寿的胸膛,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歌城帝王的衣襟为暗红得骇人的血所濡湿。因为一阵奇异的怪风刮来,将他们个个掠倒在地,无法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