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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戟(17)

慕枕流道:“高邈是巡抚,俞东海是知府。若说巴结,也该是俞东海巴结高邈,若说许诺,也是高邈许诺俞东海。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们的关系倒过来,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夙沙不错见他推得一干二净,反倒乐了:“若是高邈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心痛?”

“自然心痛。只是……”慕枕流怔住。他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对夙沙不错放下了心防,比如之前的玩笑,比如现在的剖白,那本是对着多年同窗都说不出口的。

或许,因为夙沙不错猜中了他的心思,让他多年淤积的心事有了诉说的渠道。

又或许,因为夙沙不错吊儿郎当的性格,让他可以将真话当胡话来倾诉。

但无论哪一种,自己都太过放心了。

要知道,斗争最激烈的,从来不是阵营与阵营之间,而是阵营之内。

因此,就算夙沙不错是恩师派来的,也不等于他们的利益完全一致。

夙沙不错并未看出他矛盾的心思,追问道:“只是什么?”

慕枕流顿了顿,才道:“只是,他是他,我是我,我的心痛不过是念在同僚之谊。”说完,他静待夙沙不错的讥嘲。

谁知夙沙不错竟点了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慕枕流喝完了杯中水,正要再倒,就被夙沙不错按住了手。

“我来。”夙沙不错亲自斟了一杯。

慕枕流看看被半路劫走的水壶,又看看杯中水。

夙沙不错道:“你怕我下毒?”

慕枕流若有所思道:“我今日见局丞,惊动了俞东海的师爷。”

夙沙不错浑不在意:“区区一个师爷,算什么惊动。”他见慕枕流眉头越皱越紧,脑中灵光一闪,“你是怕师爷对局丞下手?”

慕枕流瞳孔一缩。

师爷知道了,就意味着俞东海知道了。

俞东海对军器局志在必得,绝不会容忍眼皮子底下有所差池,定会威胁利诱,用尽手段,打探自己与局丞交谈的内容。不说别的,只说免罪这一条,局丞就可能和盘托出,包括“那个地方”!

偏偏局丞此刻就在俞东海手里,自己隔靴搔痒,完全使不上力。

想到这里,慕枕流体内热气上涌,毛孔虚张,整个人陷入焦躁之中,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夙沙不错见他脸色忽红忽白,皱眉道:“他若是想下手,早就下手了,你此时去也晚了。”

此话如一瓢冷水从慕枕流的脑袋上淋下。

他怔怔地站了会儿,又往外走。

夙沙不错跟了上去:“你要劫囚?那要换身衣服。”

慕枕流道:“局丞要我照顾他的家里。”

夙沙不错道:“也好,拿住他的家人,他就不敢翻天了。”

慕枕流猛然回头看他,眼中满是不认同。

夙沙不错道:“局丞犯错,他的家人难道不知情?不是隐瞒包庇就是同流合污,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慕枕流道:“仅是你的揣测。”

夙沙不错道:“难道说的没有道理?”

慕枕流道:“流言蜚语,小人行径。”

夙沙不错脸色一变。

慕枕流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他的神色,继续道:“再说,纵然他们有错,也不是我们随意拿捏他们的借口。”

夙沙不错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怒火反倒压了下来,很快追了上去:“依你之意,犯错之人都不必受罚?”

慕枕流道:“理当由律法处置。”

夙沙不错冷笑道:“执法之人何在?若非俞东海对军器局有所图谋,你以为他会关心局丞有没有贪赃枉法?”

慕枕流被问住。

夙沙不错又道:“执法之人碌碌无为,犯错之人无法无天,有人替天行道,有何不好?”

慕枕流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这些话,你可曾对恩师说过?”

夙沙不错撇嘴道:“相爷何等身份,会听我这等小人物的唠叨?”

慕枕流沉默。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官邸。

军器局有一辆马车,一顶官轿,慕枕流不想惊动旁人,便决定另租两顶轿子。

夙沙不错本想和他挤一顶轿子,看了看轿子大小,只得打消主意。

轿子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徐徐前进。

慕枕流坐在轿中,慢慢地收起了满心的焦急,可是思考应对之策。万一,俞东海真的对局丞下手,他就只能求助高邈。

毕竟,平波城附近,他能借的力只有这一个。

至于夙沙不错对高邈的评价,等此间事了,再行探查。

主意既定,他平静下里,闭目养神。

轿子很快到了局丞家附近的街道。慕枕流付了钱,佯作去逛夜市,带着夙沙不错绕了个圈子,才到局丞家门口。局丞的家就如他的马车一般,十分的不起眼。

他敲了敲门,许久无人答应。

夙沙不错按捺不住,纵身跃入院中,打开了门。

慕枕流看着黑漆漆、冷清清的四合院,面沉如水。

第十八章 约定

局丞家人下落不明,不是自己离开,就是被人带走。前一种还好,若是后一种,只怕是落在俞东海手里,那么,“那个地方”的秘密想来也保不住了。

慕枕流回府,即刻修书一封,叫高邈过来助阵。

夙沙不错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了跑腿的活,看他的目光满是担忧:“我若不在,谁保护你?”

慕枕流道:“之前的二十年,我也过得平平安安。”

夙沙不错道:“原来你二十岁。”

慕枕流看了他一眼,状若不经意地问道:“你呢?”

夙沙不错靠着书桌,眉头一挑:“你以为呢?”

慕枕流指着门口,道:“速去速回。”

夙沙不错道:“每当我以为我与你推心置腹,你总会对我当头一棒。”

慕枕流搁笔的手微微一顿:“好。等你回来,我们便推心置腹。”

夙沙不错狐疑地一挑眉:“当真?”

慕枕流点头。

“不是利用完我,将我一脚踢开,与你的广甫兄双宿双栖?”夙沙不错拿着两封信,在手掌上轻轻地拍打着。

慕枕流道:“不会。”

夙沙不错道:“叫我如何信你?”

慕枕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夙沙不错咬着信的一角,含含糊糊地说:“你总要表示一点什么,让我相信,在你心目中,我与你比你与你的广甫兄更亲近,才好叫我死心塌地地为你办事。”

慕枕流道:“为何你觉得我与你不到一个月的相识会比我与广甫兄更亲近?”

夙沙不错脸顿时拉了下来。

慕枕流道:“事关重大,请夙沙公子早去早回。”

夙沙不错突然将两封信往地上一砸,甩头就走。

慕枕流看着地上的两封信,呆了呆,等冷风呼呼地往里吹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叹息着走过去,去捡地上的信。信的一角有个明显的齿印。

他一边想着是否另写一封,一边伸手去捡,信却在手指触碰的一瞬间被抽走了。

夙沙不错双指捏着信封,斜靠门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仔细看夙沙不错的容貌,面白唇红,眉清目秀,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七分稚气,不笑的时候却叫人不寒而栗,透着股与相貌不相符的冷硬气息。

慕枕流下意识地退离半步,却引来对方不屑的一笑。

“我心情不好。”夙沙不错说得没头没脑。

慕枕流静待下文。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保不齐会说出什么话来,要是引得你的广甫兄误会,可不要怪我。”夙沙不错恶意地笑着。

慕枕流慢吞吞地说:“慢走。”

夙沙不错道:“我会告诉他,我与你夜夜同床共枕。”说罢,迫不及待地等着慕枕流翻脸。

奈何慕枕流只是将目光往天的方向一瞟:“天色不早,该启程了。”

夙沙不错绷不住脸,现出怒容来,信在他手里,抓得皱巴巴的,看得慕枕流直蹙眉。

夙沙不错见他变脸,表情才好看点,笑嘻嘻地将信封抹平:“我若是心情不好,就无法保证这封信到的时候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慕枕流道:“这里的事,你无不知晓。有你在,有没有信都一样。”

夙沙不错道:“兴许你的广甫兄并不信我。”

慕枕流道:“你有恩师的印信,他如何不信。”

夙沙不错已无话可说。

慕枕流转身回房。

夙沙不错瞪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想摔信。

慕枕流很快出来,拿着一袋银子,递给他:“天色捉摸不定,买一件蓑衣上路。”

夙沙不错脸色稍霁,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把玩。

慕枕流知道他生性叛逆,自己越是催促,越是得他反感,便由着他去了。等他随手抽了本书坐下,再看门口,已不见人影。

他一个人坐了会儿,背得滚瓜烂熟的文却一个字都映不入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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