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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戟(19)

俞东海道:“所以,他才怂恿信王逼宫,想要拿他当傀儡,真正地挟天子以令天下!”

这则流言在京师流传时,正是恩师入京时。那时候,皇帝率百官相迎,恩师风头无两,反观方横斜,却藏在天机府中,足不出户。两厢对比,更令传言越传越广,越说越真。

慕枕流和沈正和都不相信。毕竟,以方横斜的心机城府,怎么可能会支持母族、妻族不显,本身资质有限,在朝中也没什么势力的信王?

如今从方横斜的立场想想,他极可能因为沈正和入京而心生不满,怕动摇了自己第一宠臣的地位,才铤而走险。

看来权势真是祸水,连方横斜这样的人也不能避免。

俞东海见慕枕流面上隐有惋惜之意,笑了起来:“若不是对老弟的底细一清二楚,知道你和沈相情同父子,看你此时的表情,我倒要以为你是方横斜的人了。”

慕枕流道:“方横斜横空出世时,惊才绝艳,的确令天下侧目。”

俞东海见他毫不掩饰对政敌的欣赏,不禁有些讶异:“哦,难道你也不能免俗?”

慕枕流道:“其实,当初我有幸见过方府主一面。”

他这么说,倒引起俞东海的好奇。他当官以来,一直外放,自然没有机会见到方横斜。“哦?真如传言那般……不同凡响?”

慕枕流道:“观其外表,的确称得上神仙人物。”

俞东海笑道:“我不信。在我眼里,慕老弟才是神仙人物。”

慕枕流摇头道:“我与方府主,犹如青瓦与碧玉,万万不敢相比。”

俞东海见他如此推崇方横斜,心里生出几分别扭:“方横斜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居心叵测。你不要被他的外表所蒙骗!”

慕枕流道:“俞大人所言甚是。”

俞东海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痛快,一时间吃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慕枕流道:“实不相瞒,恩师对天机府下辖各大军器局之事,也有些担忧。”

俞东海暗喜:终于来了。

慕枕流道:“只是另几处插不进手去,才遣我来这里。我本是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的。刚好局丞他们对我也是言听计从,真是没想到后来竟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俞东海有点脸疼。慕枕流的这番话分明是怪他多管闲事,坏了他的布局。“莫以为局丞现在唯唯诺诺便是言听计从。当初他们对廖大人也是如此,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等廖大人放心信任他们之后,便开始阳奉阴违了。看军器局如今乌烟瘴气,就知道这些人的龌龊手段!”

局丞等人无法跳出来反驳他,慕枕流自然更不会。

“其实,我找局丞也是为了尽快立功……”慕枕流顿了顿,有些羞涩地说,“平波城虽好,到底离京师太远了。”

俞东海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些话本是他的心声。

平波城地处西南,远离京师,既没有江南的富庶,又不像南疆这样被皇帝时时刻刻地惦记着,与冷宫无异,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得到提携。虽然他一口一个瞿副相,心里却知道瞿康云未必记得他。倒是慕枕流与沈正和关系非同寻常,就算打发得再远,也有回去的日子。正因如此,他才想要与慕枕流搭上关系,就算干不出成绩,凭着这层关系,瞿康云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慕枕流道:“当初廖大人说军器局有不同寻常之处,便以为可以讨好恩师。唉,是我心太急,贪功冒进了。”

俞东海道:“也许是歪打正着。”

慕枕流眼睛一亮:“难道,局丞当真说了什么?”

俞东海点头道:“他说他原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过,廖大人生前有个怪癖,每两个月都会去一趟古塘镇。”

慕枕流道:“古塘镇在平波城的北方,临近臻西城,盛产桂花酒。廖大人好酒?”

俞东海笑了笑道:“廖大人好色,远近驰名。”

调侃过世之人到底有些不敬,俞东海之说了一句,就收口不言。

慕枕流想了想道:“我想看一看廖大人的故居。”

俞东海笑容一顿:“可是有什么不妥?”

“只是想看一看。”慕枕流道。

俞东海道:“廖夫人为了震慑后宅,将廖大人的东西都收拾到了书房里。你若是想看,我就去知会一声。你与廖大人到底也是同袍一场,睹物思人,想来廖夫人也不会不允。”

慕枕流道:“那就有劳俞大人。”

俞东海笑道:“慕老弟要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可不要忘了哥哥我。”

他口中的好东西当然不是财帛,而是与军器局有关的。

慕枕流道:“这是当然。”

俞东海从军器局出来,将两人的对话前前后后的想了一遍,突然发现自己“推心置腹”了半天,就被慕枕流三言两语打发了,不但如此,自己竟然还挑不出错来。

不管怎样,至少初步达成了联盟共识。

这边很好了。

他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

另一边,慕枕流知道今日自己与俞东海一道进门,会引起军器局其他人的不满,立刻拿出了银两,让他购置五份礼物送去五室令家。

示好之举总算挽回了些许口碑。

次日,俞东海派了轿子接他去廖府。

慕枕流想起夙沙不错,不知他几时回来,临行前特意留了一封书信给他。

自廖大人出事之后,廖府便败落了,门前冷清寥落,慕枕流的轿子停下时,还显得有些突兀。

慕枕流依礼投了拜帖,给廖大人的灵位上了一炷香——这是廖大人过世之后,他第一次来。廖大人去得极不体面,廖府丧失办得静悄悄的,未请宾客上门。

廖夫人没有出来接待,由管家出面安排。

慕枕流进了书房,就被丰富的藏书惊了一下。书架上密密麻麻也就罢了,十几口箱子里竟全装了书,听管家的意思,这只是一部分。

管家道:“慕大人想要什么,只管自己寻。”

慕枕流道:“不知是否能看一看廖大人的墨宝?”

管家指着一个书架道:“最上面一排便是老爷平日里写的东西。”

慕枕流道谢后,迫不及待地将书拿了下来。

老掌局的字十分俊秀,透着一股刚毅。

慕枕流将每本都翻了翻,翻完之后,神色有些失望。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突然从墙角里抽出一卷画轴。画中人明媚妖娆,想来是老掌局的某位红颜。真正令慕枕流在意的是落款,明明是同几个字,笔法却与书架上的完全不同。

慕枕流强按住心中的激动,闭了闭眼。

告密之人,果然是老掌局。

第二十章 走水

俞东海猜得不错,慕枕流来平波城的确另有所谋。

自方横斜以弱冠之龄入主天机府之后,庄朝的官场就打破了资历限制,许多青年官员得以破格提拔。慕枕流虽然年轻,资历尚浅,但头顶凌霄阁主得意门生的大旗,无论是留京还是外放,官途都是一片通畅。

夙沙不错说的不错,沈正和本打算力保慕枕流出任巡抚。一是庄朝巡抚品级不算很高,但权力不小,极适合慕枕流这般缺乏资历的年轻能吏,一是巡抚是升官捷径,稍有成绩,便能上达天听,前途无量。

但是沈正和付诸行动之前,收到了一封信,改变了决定。

信里讲了一个小故事。一个出嫁的妇人每日做饭时,用杂粮、野菜充数,将大米省下来贴补娘家。若是如此,沈正和只会一笑置之,但信的落款耐人寻味——平城器造。

大庄朝共有六座城的名字中有平:永平、平兆、平阳、康平、平波、平州,其中用得上器造两个字的,只有平波城,军器局。

而军器局的大米,沈正和和慕枕流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铁。

兵器一向是朝廷管制的重中之重,越是江山动荡,朝廷对兵器的管制越是严厉。沈正和当初下马的其中一项罪名,就是纵容下属私蓄兵器。

若真有人将军器局的铁偷梁换柱,那么,用意不问而知。

彼时,方横斜暗中支持信王造反之谣言四起,令沈正和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封没头没脑的信。为防万一,慕枕流才在沈正和多番周旋下,接任平波城军器局掌局。

他出发前,沈正和与他分析过,都认为这封信出自军器局内部,将结束任期的老掌局自然是第一人选。

因此,虽然慕枕流一开始就十分关注老掌局,但未免引人猜疑,打草惊蛇,故意表现得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没想到,老掌局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慕枕流坐在书房里,静静地将老掌局留下来的手迹一字一句地看完。

天暗得很快。

廖府管家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特意为他掌灯。

灯亮起没多久,俞东海提着食盒与酒来了。

慕枕流只好放下书,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俞东海旁敲侧击:“人人都知廖大人爱书如命,藏了不少孤本,不知道慕老弟看上哪几本?可否让哥哥我也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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