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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戟(4)

慕枕流拿起桌上的筷子轻轻地敲了一下碗,无声叹息。

他只被关了一夜,第二天壮汉子提着鞭子,半恐吓半威胁地吆喝他干活,扫地、洗衣、做饭、砍柴,到傍晚还不停歇,又被驱去挑水浇花。慕枕流累得筋疲力竭,四肢无力,崴了的脚瘸得厉害,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直到半夜,壮汉子才发慈悲地给了他一个冷掉的馒头和一碗清水。

饿了一天的慕枕流也不挑剔,坐在门口拿起来就啃。

次日,壮汉子照旧打发他干活,只是慕枕流回屋时,发现桌上多了一碗尚有余温的红烧肉。之后接连三天,夜夜有肉相候。

到第五日,慕枕流借口上茅厕,提早折返,果然看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从房间里出来。

“黄小姐。”他停步,与她相距五六步。

三姐停下脚步,偏过身子,期期艾艾地说:“我来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

慕枕流道:“多谢。”

她身影微僵,许久方道:“都是我的错,才连累慕公子身陷险境。”

慕枕流道:“是我咎由自取。”

“你,”她大着胆子转过身来,微红的明眸羞涩又倔强地看向他,“她比我……好吗?”

慕枕流道:“容貌不及小姐,性格不及小姐。”

“那你喜欢她什么?”

慕枕流道:“志同道合。”

三姐咬着下唇:“你,怎知我与你……不是……”如此质问,已是厚颜,她难堪地撇开头。

慕枕流迟疑了下,缓缓道:“我与他同窗三载,相知甚深。”

“同窗,他,他是……”三姐震惊地看着他。

慕枕流微微点头。

“你早些歇息!”三姐匆匆丢下一句,小碎步跑开。

等她身影完全消失,慕枕流才迈开步子,朝厨房走去。桌上果然放着一碗红烧肉,还很热乎。

“你这样直白,不怕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

戴宝贝站在他原先所站的位置,沐浴着月光看他。

慕枕流回头道:“有你在,定然不会坐视惨剧发生。”

戴宝贝冷哼道:“她是你的未婚妻,她若是死了便是你逼死的,与我何干?”

“既与你无干,你为何将我困于此地?”

“自然因为我看你不顺眼!”

慕枕流笑了笑,低头夹肉。

戴宝贝嗤笑道:“才拒了这碗肉的主人,你吃起来倒心安理得得很!”

“我该置之不理?”

“你敢!”戴宝贝说话间,已经走入厨房,一把抢过他的筷子,夹了一大块肉入嘴里,然后“噗”的一声吐了出来,“呸呸呸”地连吐了几口,“这是加了黄连吗?”

慕枕流脸色不变,接过他手中的筷子,继续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戴宝贝看他的眼神与先前不同:“你竟吃得下去?”

慕枕流道:“如你所言,我已然拒了婚事,怎能再拒好意。”

“不错不错,自该如此!”戴宝贝用脚勾来凳子,一屁股坐在旁边看着他吃,看着慕枕流面不改色地一口口吃完,才道,“我如今看你倒有些顺眼了。”

慕枕流正要答话,被冲进门来的壮汉子打断:“外头,来了很多官兵!”

戴宝贝翘着二郎腿:“又不是第一次,何必大惊小怪?”

壮汉子道:“这次不一样,来了很多人。”

“一千?”戴宝贝皱了皱眉。

壮汉子摇头:“两万!”

丰粮镇并非边陲重镇,自然不可能调集两万人马,方圆数百里内,唯有他赴任的平波城有此兵力。而能够调动平波城两万兵马的,唯有总兵唐驰洲与副总兵杨广翼。纵使如此,边城总兵未得调令也不可私动兵马,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慕枕流心中好奇,当戴宝贝跟着壮汉子往外走时,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戴宝贝察觉他尾随,也不驱赶,任由他跟着自己一路走出了庄子。

庄外,灯火通明,数十名擐甲执兵的兵士侍立两侧,一名白面书生站在门口,手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见到戴宝贝等人出来,才微微一笑道:“在下唐驰洲,忝为平波城总兵。与林庄毗邻多年,一直未来拜访,还请夙沙公子见谅。”

第五章 放行

“寺庙神佛不去拜,民间疾苦不去访,来我这里拜个什么访?你先前不来打扰,很好。”接话的是戴宝贝,显然默认了“夙沙公子”的身份,“现在却很不好了。”

唐驰洲道:“林庄地处栢州境内,与平波城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多年相安无事,若能持续下去,才是真的好。”

夙沙公子冷笑道:“率两万兵马说风凉话,唐总兵井水不犯河水的方式倒是很别致。”

“我也是无可奈何。”唐驰洲摇了摇蒲扇,“若非夙沙公子扣了新上任的军器局掌局,我何至于大老远地跑来给你添堵?”

夙沙公子道:“没了他,百姓吃不饱饭吗?”

唐驰洲道:“没了他,将士手中无铁,何以保家卫国?”

夙沙公子道:“依我看,她们手中之铁不是用来保家卫国,而是对付我们这样手无寸铁的良民。”

唐驰洲笑笑:“夙沙公子纵然手无寸铁,也可搅得周遭鸡犬不宁。”

“谁让这年头鸡不好好当鸡,狗不好好当狗,尽当斗鸡走狗。”

唐驰洲手掌在蒲扇上轻轻地拍打:“不错,世道艰辛,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还要落井下石。先前,我与夙沙公子虽素未谋面,但仰慕已久……”

夙沙公子黑着脸打断他:“既素未谋面,就不该直呼吾名。”

唐驰洲愣了愣:“我几时直呼……”灵光一闪,问道,“不错?”

夙沙不错脸色阴沉。

唐驰洲低头笑了笑,又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够了。”夙沙不错一字一顿地说,“带着你的人快滚!”

唐驰洲收起笑容道:“我在山下等,到明日午时,若是夙沙公子还不能给我一个交代,纵使不愿,我也不得不强行营救。”

夙沙不错冷哼一声,似乎全然不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转身进门。

唐驰洲冲门后的慕枕流笑了笑,带着亲信干脆地下山去了。

慕枕流回身走了几步,发现夙沙不错在不远处等他。

夙沙不错道:“你现在有了靠山,是不是觉得很开心?”

慕枕流道:“我若说我不但不开心,反而很是惶恐不安,不知宝贝儿信不信?”

夙沙不错臭着一张脸道:“你唤我什么?”

“是你叫我叫的。”慕枕流表情十分淡定。

夙沙不错道:“那时是为了恶心你。”

慕枕流笑了笑。

夙沙不错以为他笑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脸色更臭:“我显然低估了你的脸皮。”

慕枕流见他不悦,配合地喊道:“夙沙公子。”

夙沙不错脸色稍霁道:“你适才说你很惶恐不安?为何?”

慕枕流苦笑道:“我这个新官还未上任,便累的平波城出动梁万大军,于心何安?”

夙沙不错道:“不必不安。唐驰洲这么做,自然因为你有价值。你是沈正和的得意门生,他却是方横斜嫡系。眼下,方横斜受皇帝厌弃,闭门谢客,龟缩天机府,沈正和重受重用,此消彼长,他自然要来讨好你。”

这些门道慕枕流当然知道,却不适合与一个外人谈论,含糊道:“多谢指点。”

夙沙不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收拾收拾,明日便下山吧。”

慕枕流微愕。

夙沙不错扬眉:“莫非你舍不得离开?你犯的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我捉你不过是为她出气,既然你认错态度尚可,她又自行放弃,我又何必画蛇添足,非做那恶人?”

慕枕流迟疑道:“黄小姐……”

“你可是舍不得她?也是,这样外柔内刚的倔强女子实不多见,你如今反悔还来得及。”

“若她愿意,我想请她先随我回平波城,等我安顿之后,派可靠之人送她回家。”

夙沙不错道:“你若是不愿娶她,就不必为她操心。男女之事最忌藕断丝连。她既入了我不拘一格庄,我自会负责她的安全。”说罢,拂袖而去。

纵然夙沙不错昨日将话讲得十分难听,次日,慕枕流仍是找了黄小姐。这次出面的是二姐,先是一通冷嘲热讽将他说得体无完肤,末了才到黄府已经派人迎接,再半月就能抵达。

慕枕流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就被夙沙不错派来的人送出了庄子。

离开时,慕枕流忍不住回头。

这几日过得委实有些传奇。他想起自己冻醒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黑暗房间时的震惊,又想起夙沙不错骗自己叫宝贝儿的尴尬,还有发现戴宝贝身份不简单时的困惑,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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