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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床笏(14)

郑宰思向着范垣行了礼,笑吟吟地说道:“首辅大人辛苦,当值坐班这种琐碎之事,不如交给阁中其他大人,又何必首辅亲劳亲为呢,为了朝廷跟万民着想,大人还是要保重身子为上。”

郑宰思是武帝驾崩前最后一任科试出身的探花郎,其实他在殿试中原本是以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选出,只是因他生性风流,先前醉中曾放言说:“我一生爱花,这一次科考,也一定是带花的方足我的意。”

有人问道:“那不知是紫薇花,还是探花?”

郑宰思的回答更妙,他举杯一饮而尽,放出狂言说:“要么‘探花人向花前老’……要么‘紫薇花对紫薇郎’,如此而已!”

所以在当日殿试后,武帝听说了这一件事,便把他从一甲第二名的榜眼,降为了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众人听说后,都为他可惜,又责备他少年狂诞,祸从口出,到手的榜眼竟然飞了。

独独郑宰思的想法洒脱非常,他笑道:“不管是第二名也好,第三名也罢,都是皇恩浩荡,横竖不能独占鳌头,其他的又争的什么趣味?何况探花两字,蕴含多少风流,还是皇上知我心意,成全了我。”说着向着金銮殿的方向跪拜,竟是狂态不减。

其实郑宰思出身也是荥阳郑家,算起来还是先前郑皇后一族的后起之秀,郑家行事向来端方规矩,如今偏出了这样一个放诞不羁的人物,也是异数。

范垣见他面有春色,神情微醺,便道:“侍郎今日进宫侍读,怎么竟然一大早的吃酒?”

“非也非也,首辅大人冤枉下官了,”郑宰思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是昨晚上的宿醉未散罢了。”

范垣淡扫他一眼:“侍郎这般放浪形骸,让皇帝陛下有样学样么?”

“陛下年纪虽小,聪慧非常,何况更有首辅大人亲自教导,将来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难道陛下放着首辅大人的刚正品行不学,反来学我们?”郑宰思竟振振有辞,“不过,若大人实在嫌弃,下官再去重新洗漱沐浴。”

“不必了,”范垣皱眉,“下不为例。”

这郑宰思虽然离经叛道,但是品学上却是极出类拔萃的,而且小皇帝十分听他讲读。

前日因为那小狗圆儿的事,小皇帝大哭了一场,如果有郑宰思入宫……兴许会对那个倔强的小孩子有好处,——这是范垣心中所想的。

他虽然面上对朱儆严苛,心里……却也暗有怜惜之心,只不过众人都敬畏宠溺小皇帝,如果连他也掌不住,一味顺遂小皇帝的所愿所欲,那还了得?

总要有人唱黑脸的。

范垣说罢,拂袖上轿。

身后,郑宰思向着轿子,举手躬身:“下官谨听教诲,恭送首辅大人。”他夸张地深深行礼,长袖几乎垂地了。

范垣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吃了杯茶,又接见了几位朝中同僚。

正欲休息片刻,突然间想到了张莒送来的那封信。

于是端着茶杯走回书桌,从抽屉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

隔着信封,他捏着像是有好几张纸的意思,心里还疑惑张莒到底有多少话,怎会写这样的长信。

等打开信笺后,却见最上叠着的一张,确实是张莒的亲笔信,只是下面几张却不像。

范垣不忙,只先看张莒的回信,果然见他在请安之后,又详述了温养谦打死朱公子一案的种种,其中一段,引起了范垣的注意。

张莒在信中写道:“温家阿纯,虽有痴愚之名,据学生看来,却是个暗怀内秀至为聪慧之子,若非她寻上府衙,当着弟子的面亲笔将此案隐情描绘而出,弟子必会误判了好人。随信呈上温家阿纯的亲笔所绘图画,恩师一看便知。”

范垣早猜到张莒不会无缘无故改判,也知道他必有合理的理由,但看到这里,却不禁又疑惑起来,这才明白原来另外几张是“画”。

他慢慢把张莒的信放下,又拿起另外叠在一起的几张。

当雪白的竹纸在面前打开的时候,范垣看着上头所绘图画,双眸也一寸寸地缓缓睁大。

第13章 显灵

范垣看着眼前的“画”,无法置信。

倒不是因为画上的内容,而是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在外人的印象中,陈家琉璃聪明可爱,美貌讨喜。

只有范垣深知,那个丫头……着实惫懒的很。

陈翰林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但膝下这个唯一的丫头,却丝毫陈翰林的才学本事都没有学到。

她练琴,拨出的声响让府里的下人闻之头疼。

下棋,最终的结局是把棋盘上的黑白子一推了之。

她嘟囔过无数次,说自己不爱动脑子。所以下棋的时候也从不肯费心思量每一步,她不求取胜,只是任意乱落子,怎么爽快简单就怎么来。

看书么……必定看不到半个时辰就会昏昏欲睡。

倘或有朝一日陈琉璃失眠,只要塞给她一本书,让她细细看上一会子,必定就会不知不觉睡着,比吃药更快。

至于画……琉璃倒是个异数。

她不学工笔,当然是因为太过细致繁琐,看久了眼晕手颤。她也不学写意,同样是因为太过耗神且费力。

琉璃的笔法,像是三分写意,三分工笔,加三分白描,跟一分她的独出心裁。

但凡是略通绘画的人,都不会承认她所画的是“画”。

一句话:信笔涂鸦,难登大雅之堂。

陈翰林倒也不去约束她,任由她心意而为。

翰林曾跟范垣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她生得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已经感谢老天不尽,也没有指望她什么都会,毕竟又没有要去考状元……只要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儿的就是我最大心愿了。”

幸而有范垣这个弟子,陈翰林的毕生所学才没有被“辜负”跟埋没。

范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翰林虽然并不多言,但收了范垣这个弟子,他是极为得意跟宽慰的。

有冰雪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又有极为得意的弟子继承衣钵,夫复何求?

范垣对于琉璃的“画技”,很不陌生。

当初他才到范府的时候,两人还不算熟悉,对于这个看着“娇蛮”的老师的千金,自己的“师妹”,范垣觉着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世疾苦的小丫头罢了。

那次琉璃追圆儿追到了自己的房中,范垣表面不说,心里极不快。

尤其是琉璃说圆儿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发音一样,范垣只当她是在嘲讽自己,瞬间动怒。

毕竟他从小儿就在冷嘲热讽的交织之下长大,本来就缜密的心思更加了无限敏感。

但是……望着琉璃无邪的笑脸,范垣……渐渐地并不十分生气了。

甚至愿意相信她的话,相信她绝不是故意闯入自己的房中要来一探究竟的。

不得不承认,起初范垣还是带着三分戒备的。

后来,越发跟她熟悉。

才知道这个小师妹,实在是……真纯的让人、觉着可笑。

也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而因为跟范垣熟悉了后,起初的隔阂不见,琉璃的本性也一一暴露出来。

她果然是有些娇蛮的,但是范垣却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份娇蛮。

比如因为圆儿隔三岔五时不时地就要往范垣的房里跑,就像是那房间里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有一次琉璃捉到那狗子后,摸着那狗头道:“你有自己的窝儿,怎么偏偏要去烦师兄?你再这样无礼,我可就把你栓起来了啊。”

这天范垣经过圆儿的狗窝,突然发现狗窝上贴了一个木牌。木牌上用毛笔画出了一只翻着白眼吐着舌头的肥狗,寥寥几笔,把圆儿的无赖跋扈勾勒的栩栩如生。

范垣不由莞尔,知道是琉璃的手笔,心里为这小师妹的顽劣暗觉好笑。但等他回到自己房中,还未推门,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在门口站住脚,目光下移,发现在自己的门扇上也钉了一个木牌。

这牌子上头却画着一个板着脸的人,眉头拧起,目光严肃……虽然没有任何题名,范垣知道,这个一脸苦大仇深宛若门神可以辟邪的……是自己。

那是范垣第一次见识琉璃的画技。

范垣端详了那木牌半晌,并没理会。只是在第二天,陈翰林训斥了琉璃一顿,说她胡闹。

琉璃对着手指辩解:“是圆儿总是闯入师兄房里,每次我都要去捉它,师兄会误会我有意跑进去的。”

陈翰林道:“你跟阿垣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未必不会谅解,但你胡闹画那牌子,只怕反叫他误会了不高兴。”

琉璃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圆儿上次还咬坏了他的一只鞋子……”

“那你找个合适的法子赔礼就是了,总之不许再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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