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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床笏(15)

琉璃怏怏地答应了声:“哦,知道啦。”

范垣在门外听见了,心里想了想,觉着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后来又过了近两个月,琉璃送了一样东西给范垣,范垣打开看时,竟是一双新鞋子。

他看着这双并不十分完美的鞋子,这才明白为何这两个月来琉璃总是鬼鬼祟祟的,很少跑出来玩,也很少叫弟子们陪着她上街。

琉璃道:“师兄,上次我给你挂牌子,是真的没有恶意。圆儿先前咬坏了你一只鞋子,我给你做了这双新的,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穿啊。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东西呢,手都扎破了好几处。”

她怕范垣不信,特伸手给他看。

范垣望着那细嫩手指上尚未愈合的针孔,就像是那针也扎在他的心上。

琉璃嘟嘴道:“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双,可爹说要给人赔礼,就要有个诚心,所以……所以就算做的不好,至少是我的一点儿诚心啦。你别嫌弃。”

范垣没有出声。

倒并不是高冷傲慢,只是他……无法出声。

琉璃又道:“不过我听人说,送人东西最好不要送鞋子,生怕穿了鞋子就跑掉了。”

突然她眼珠一转,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了起来:“不过爹常说师兄前途不可限量,那我就祝你以后……步步高升,横竖你要当官的话一定是在京师的,也跑不到哪里去?你说怎么样啊?”

又过了半晌,范垣才回答:“说的对。”

他绝不会“跑掉”,也绝不会离开。

除非是陈翰林撵他走,除非是琉璃……

那时,范垣紧紧地抓着这双鞋子,手都在微微发抖。

从小到大,被白眼嘲讽,被恶意唾弃,有家不能回,有父母不能认,孤苦无依,流离失所,世界于他而言如此冷酷漠然。

却有人是真心无邪地对他好。

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得到的、最好最好的礼物。

***

范垣没想过,有生之年,能再见到这种神乎其技的“画技”。

评心而论,这根本称不上什么“画技”,通俗来说,只是“涂鸦”罢了。

但是这种涂鸦,对范垣而言,曾经是独一无二。

假如这三幅画不是张莒派人送来,假如张莒信上不是写明了是温家阿纯亲手所绘,范垣一定会以为,是陈琉璃“在天之灵”,真的显灵了。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因为精神恍惚只顾看画,袖子一摇,把那盏茶带倒,茶水倾泄,迅速地湿了桌面的薪俸,信笺等。

侍从忙上前帮着收拾,范垣不理那些典籍、公文等,早将画带张莒的信一起捞起挪开,茶水洇开,把原本清晰的笔迹蕴的有些模糊。

却仍是让范垣转不开眼。

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范垣抬头问侍从:“温家……”语声一顿,他平静下来:“温家的两位表弟表妹,如今还在府里?”

侍从垂头道:“回四爷,先前温公子带了姑娘出门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去打听打听?”

“去吧。”范垣点头,在那侍从将退的时候,却又道:“等等。”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此刻心好像被放在油锅上煎熬,他甚至能听见那滋啦滋啦的响动。

恨不得一口气将画纸吹干,恨不得立刻去见温家阿纯,他隐隐觉着这或许是个巧合,毕竟天南地北,又的确是两个大不同的女孩子,子不语怪力乱神,难道还真的有什么琉璃的“在天之灵”显灵了不成?

但是内心却不知何故又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蠢动。

范垣来到温家人所住的偏院的时候,养谦正在给琉璃梳头。

在外走了半天,回来后丫鬟伺候着洗漱过了,养谦见妹妹的头发有些散乱,便亲自用梳子沾了调水的桂花油,给她细细地梳理。

养谦一边儿梳头,一边打量女孩子安静的脸色。自从在陈太后故居前那一瞬失态后,妹妹又恢复了素日那种“死寂”自闭。

养谦觉着妹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宁肯把自己藏在坚硬的壳里,等闲不许人看见她的真心。

但不管如何,总比先前那完全无知无觉似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养谦告诫自己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急躁,更要有十万分耐心才好。

养谦道:“妹妹的头发比先前更厚了,这京师比咱们南边要干冷些,要留意好生保养呢。”

他的手很巧,小心地把梳理好的头发在发顶盘了一个发髻,对着镜子瞧了瞧,笑道:“是不是很好看?”

琉璃垂下眼皮,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养谦看一眼桌上放着的枣子,又道:“今儿那个老丈虽然看着凶,实则人倒是很不错的。”

琉璃听他提起陈伯,虽仍面无表情,眼底却流露一丝柔和。

养谦道:“也怪道他脾气大,毕竟是先皇太后的故居……对了,妹妹喜欢那个地方么?”

琉璃微惊:他还看出什么来了?

养谦笑看着她:“我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儿,先前我也跟母亲说过,咱们总不能在范府住太久,最好能在京内另外找一处宅子,等我春闱之后搬出去就好了,如果咱们能有幸买下这宅子……只不过毕竟是先皇太后家的故居,只怕有些为难。”

琉璃万想不到养谦竟会这样说,一时忘了惊骇,眼中情不自禁透出向往。

养谦看的明白,青年心里三分意外七分欣慰,便柔声道:“不过,如果妹妹真心喜爱,哥哥一定会好好想法儿的。”

正说到这里,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声,养谦一愣,回头看时,见居然是范垣站在门口处。

那人一双锋芒内敛的凤眼,在他面上蜻蜓点水,便掠到了琉璃身上。

第14章 轻薄

养谦不知范垣是何时来到,又是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偏院内的。

他们虽是“表亲”,但养谦明白,这位高高在上位威权重的首辅大人从来跟自己不是一路,彼此间只是虚顶着亲戚的名头罢了,那天他肯接见自己,已经是尽了亲戚的情分。

何况这人的名声有些奇怪,不管是真是假,同他敬而远之些倒也不是坏事。

温家上京,也带了几个丫头跟老妈子,以及外头的小厮等。入住偏院后,在夫人授意下,曹氏也安排了几个家里的使唤人手在这屋里。

只因琉璃向来不多事,丫头们也十分省心,今儿又有养谦在,更是他们兄妹自在相处的时候,所以这些人都各自忙各自的去了,里外竟无人伺候。

范垣进了门,见外间无人,循着来到此处,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就也猜到是温养谦在。

只是养谦声音很低,又是一把吴侬软语的腔调,范垣竟没听清楚。

范垣试着走到门口往内瞧去,依稀看见养谦正在替他妹子梳头,一边含笑悄悄地温柔低语。

这兄妹友爱的一幕不期然撞入范垣眼中,他心头滚滚煎熬的那个念头就像是烈火遇到了春雨,稍稍地有些熄灭的势头。

范垣本欲先退出,却知道养谦缜密机警,只怕自己一退他就发现了,那时反而更加尴尬,于是索性站住脚咳嗽了声。

养谦本俯身跟琉璃说话,抬头见是了范垣,微微怔忪。

“四……爷怎么来了这里?”养谦忙走了出来外间,拱手见礼,“可是有事?”

范垣沉吟地看着青年:是啊,他怎么来了这里,难道要说,是来看温纯的画的么?

虽然张莒信上说温纯有内慧,但这丫头自打进府,痴愚之名众人皆知,倒也没看出什么聪慧内敛来。

除了那次她着急追自己的时候,当时她那种眼神……

范垣淡淡道:“并没别的事,只是来看看令妹好些了不曾。”

养谦一怔,便想起昨儿琉璃在范垣跟前儿痛哭落泪那一幕,心里只觉着怪异:“放心,纯儿已经无事了。”

这会儿范垣索性进了屋里来,养谦本能戒备,几乎把琉璃全挡在身后了。

范垣扫过桌上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听说今日你们上街去了,逛的可好?”

人家和颜悦色地问,自然不能无礼,何况范垣身份如此特殊。

养谦便道:“多劳四爷下问,很好。”

范垣回头看一眼琉璃,见她站在养谦身后,却也正巧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范垣望着这双黑白明澈的双眸,心中竟然一动,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沉浮。

温养谦即刻察觉范垣在盯着琉璃,当即眉头微蹙,心下不悦。

“四爷可还有别的事么?”养谦含笑问,眼神却是冷冷的,“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茶也没有一口。实在失礼。”

范垣收回目光:“不必了。我这就走了。”

养谦不露痕迹地笑道:“四爷身担要职日理万机,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自管派人来叫我就是了,绝不敢劳烦亲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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