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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床笏(166)

郑佳慧喝止了郑佳颖,才向着琉璃行了个礼道:“我代替妹妹向您赔不是了,请别计较她口没遮拦,她也只是因为太姑母的死,太过悲痛。”

琉璃不言语,迈步往前。

才过郑家姊妹身旁,却又停住。

转头望着眼前的两个女孩子,琉璃说道:“我答应你们,假如郑氏夫人是给四爷害死的,我这条命,也一并赔给你们,如何?”

两个女孩子听了,各自震惊。

郑佳颖还要再叫嚷,却给郑佳慧一把拉住:“您说笑了。”

琉璃淡淡道:“并未说笑。我同四爷是夫妻,自然是共进退。”说完之后不理两人,径直去了。

***

就在琉璃去后,郑家姊妹也相继离开了。

此刻夜幕降临,天边一轮残月,冷冷悄悄,仿佛是给凛冽的寒风给吹的瘦而憔悴。

麟德殿内,范垣缓缓在桌后落座。

他并没有表面上看来的这样平静。

他心中正在盘算一个“决定”,但就算心机如他,也拿不准这个决定一旦执行后,后果如何。

可是,好像已经瞒不住了。

他苦苦隐藏的那个秘密,似乎终于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唯一不幸中的侥幸是,他不是亲口对琉璃“说明”。

“咕咕咕。”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夜枭的啼声。

范垣的心忽然无风而动。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凄惶的令人悚惧的突变之夜,他一辈子从没有过那么恐惧的时候。

他只得收敛心神,让自己去想琉璃此刻是否回了范府,明澈是在哭,还是在玩耍。

心境才慢慢地平复下来,而就在这时候,脚步声从外传来。

有人道:“范大人,皇上有请。”

范垣等的就是这一句。

又像是他等了不止是这两天,而是自从琉璃身故后,他就一直在等这一声。

——等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长大。

等他能承受这一切为止。

范垣起身,抖了抖衣袖,转步从桌子后走了出来。

随着太监来到了景泰殿,小皇帝坐在几案后面,眼见要过年了,朱儆也十二岁了,已经初具了小少年的风范,早不像是当年那个惯会靠在陈琉璃怀中撒娇,平日里坐都坐不稳当,随时都会满地打滚的娇纵孩童。

朱儆的长相上,有几分像是琉璃的秀丽,但通身的英锐气质,却俨然是先帝一脉相承,楞眼看过去,几乎就以为是少年时候的先帝坐在龙椅之上。

范垣上前行礼。

朱儆在后望着他,忽然想起了始终不肯对自己行礼的琉璃。

这念头恍惚而过就给按下。朱儆道:“少傅。”

范垣道:“臣在。”

朱儆说道:“朕这次夜间询问少傅,不仅是为了郑氏夫人之事。”

“是。”

“你自然也知道,郑氏的死,跟当初先皇太后……死因几乎一样。少傅,对此你可有什么话说?”

“皇上想问的是什么?”

自始至终,范垣都只是淡然自若。

也许是他这种淡然的态度激怒了朱儆,小小少年心中强行按捺的怒火烧灼起来。

手握成拳,在桌上轻轻地击落。

朱儆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当年母后死的时候,表面说是急病,但母后先前明明一直都好好的,又怎么会突然病的就那样,我那时候小不懂事,这些年来却每每想到,日夜寝食不安,如今连郑氏夫人也突然这样死了,又是在少傅你的跟前死的,先前母后身死你也同样在……难道这只是巧合?”

陈冲在旁边,战战兢兢,听朱儆发怒,更是色变。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也没勇气开口的时候,只听范垣回答:“这当然不是巧合。”

陈冲窒息,连朱儆几乎也无法呼吸:“你说什么?”

范垣抬头,凤眼直视朱儆:“皇上。”

朱儆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皇上……已经长大了,”范垣静静地望着他,声音沉沉,“其实臣,一直在等这一天。”

朱儆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感,也许是因为范垣的反应太过超然,平静的超然。

“你、你说什么?!”

范垣道:“有些话在臣的心里埋藏了很多年,因为皇上年纪小,不会懂,所以从不敢说,但是现在……只怕已经到了该说的时候了。”

朱儆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你、你指的是……”

“就是先皇太后之死。”

朱儆的呼吸开始急促,鼻子却莫名的酸楚:“你、你说!你要说什么!你快说!”

但对朱儆来说,一方面极为渴盼真相,另一方面,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范垣道:“皇上还记得,先皇太后出事之前,皇上你身边儿发生了什么吗?”

朱儆愣怔。

他其实有些不记得了,毕竟那时候他只是个五岁不到的孩子。

而且那一段又是他心底觉着至为可怖难过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好像揉碎了然后洒在水里一样,恍惚,模糊,不真。

他只清晰的记得那一段时间他极为难过,也十分难熬,仿佛他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母后会离自己而去,至于什么原因,却有些模糊。

后来琉璃果然出了事,可见他的预感是对的。

“朕不记得了。”朱儆回答。

范垣道:“那皇上知道臣为什么会处死那几个皇上身边的得力内侍吗?”

“是……是因为他们得罪了你。”

“皇上不妨再想想,他们对您说了什么。尤其是杜三。”

朱儆屏息,瞪着范垣,他已经不记得杜三是谁了。

但耳畔却无端地有一句话跳出来“皇太后会离开皇上”,毒蛇吐信一样在他耳畔环绕,不停的提醒,撩拨。

朱儆用力摇头,想把这句话摇走。他自欺欺人而斩钉截铁地回答:“朕不记得了!”

范垣却并不追问这个,只话锋一转道:“那天晚上,皇上说自己肚子疼,是真的肚子疼吗?”

朱儆呼吸急促:“当、当然!”

范垣道:“皇上吃过药了吗?”

朱儆愣了愣,喉头有一股熟悉的苦味泛起:“吃了!”

范垣不疾不徐:“那时候皇上闹着让皇太后去陪你,那……太后在皇上那边,都做了什么?”

那是琉璃陪小皇帝的最后一个晚上。

面对朱儆的撒娇,她温柔的许诺说“母后会长长久久地陪伴着你”,然后就……再也不能见了。

朱儆忘记了所有也模糊了所有,可唯有那一幕最为真切,无法忘怀。

泪在瞬间模糊了小皇帝的双眼:“母后陪着朕……给朕宽心,给朕揉肚子。”

竭力强忍,却几乎仍泣不成声。

“还喂了皇上吃药是不是?”

朱儆吸吸鼻子:“是……”突然觉着不对。

“药”,这个词跃入耳中,竟让朱儆心里有些难过,不舒服的很。

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模模糊糊又在耳畔响起:“皇上……这个药,给皇太后吃了,就再也不会离开皇上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只是要偷偷地叫太后服下,不然给人知道了就不灵了。”

朱儆摇了摇头,想让自己停下来。

但是这回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无法收拾一样,零零碎碎的碎片拼合在一起,猛然间跳了出来——

那夜他假装腹疼窝在榻上,等母后来探望自己。

因为那段日子他一直很不安,因为内侍经常在耳畔碎碎念提醒,他便总觉着母后会离开自己,所以格外的难过。

那晚上母子两人说了半天话,太医给他开了些丸药。

朱儆嚷着说苦,偷偷地从袖子里把那颗事先准备好的丸药取出来,求着让琉璃帮自己尝尝。

皇太后不疑有他,何况先前她也常常替朱儆试药,便以身作则地把药服下,还劝他:“儆儿瞧,一点也不苦。你也吃了吧?”

灯影中,那笑容温暖灿然。

——哗啦啦!

小皇帝受到巨大惊吓般猛然起身,又似脱力般猛然跌倒。

桌上的笔墨纸砚并奏折书籍等随之被推倒一地。

第102章 懂得

陈冲急忙冲了过去,将小皇帝扶了起来。

朱儆只觉着眼前天晕地旋,心中有个声音狂怒地在大叫大喊,像是至极至深的绝望,又像是垂死挣扎的否认。

他想藏起来,避开这个声音,但这声音却是从他心底发出,而就算偌大皇城,豁达天下,却终究没有他能安稳藏身的地方。

像是铺天盖地的夜影迅速笼罩了朱儆,被那股排山倒海似的巨力挤压,三魂七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几乎都难以承受,要随之而化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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