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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床笏(167)

在陈冲的声声呼唤之中,朱儆抬起头,看见了前方静默而立的范垣。

范垣的脸色仍然是那样沉静,跟朱儆此刻的魂飞魄散四分五裂,天壤之别。

刹那间,前尘旧事冲上了朱儆的心头,就像是落水将溺亡的人发现了一个站在岸上的人,偏那人近在咫尺。

他所做的就是一把抓住。

小皇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对。”

第一个字说出来后,接下来的好像就容易许多了,“你胡说,朕、朕……什么也不记得!”

他仓促,慌张,而不由分说地否认着一切,但这还不够。

“是、是你!”不知为什么,口中自动就跳出这两个字。

朱儆愣了愣,却身不由己似的,继续说道,“一切都是你做的!对,是你!”

少年的声音有些尖利,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响动。

范垣的反应仍是那么“习以为常”,就像是被皇帝指控的不是自己,就像是他不知道这指控背后的后果。

但事实上,却没有人比范垣更加清楚,此刻他的这份淡定自若,正是因为已经早就知道了,当往事终于揭穿,小皇帝的反应会是什么样的。

他本来可以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他也知道此刻选择告诉朱儆,仍是极大的冒险之举。

就像是当初在演武场上教小皇帝射箭,却不慎射伤了士兵。

就像是那次他微服私访,却遇到了刺客行刺。

前车之鉴,他也怕自己操之过急,拔苗助长,从而适得其反。

但已经不想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自从陈琉璃被误杀的那夜开始,他牢记琉璃的遗言嘱托,同时也是为了家国天下的前景着想,所以,强行按捺心中的悲愤,惊怒跟恼火,尽心竭力地教导着她最爱的这个孩子,侍奉这位一国之主。

后来,面对琉璃的质问,他从最初的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到一次次的违心不答,这一切,无非是他知道,对于琉璃而言,她毕生至为珍爱的只怕就是这个孩子,假如得知是朱儆亲手害死了自己,叫她情何以堪,如何接受?

所以宁肯让琉璃恨着自己,也不愿意让她知道,害死了她的,正是她视若珍宝的朱儆。

但是他毕竟低估了郑氏。

***

当年范垣也不是没怀疑过郑氏的,只是那会儿杜三将所有罪责兜揽了过去,并痛斥范垣图谋不轨,说是奉了先帝的密令,倘若皇太后跟范垣有任何不轨,便即刻行密令让太后殉葬以全名节。

先帝深知范垣跟琉璃之间的瓜葛,也不是没疑心过,所以那时候范垣才刻意跟琉璃保持距离,表面上只冷冷淡淡的。

如果说先帝临去留下了这道密旨,倒也不是不能够的,所以范垣才信了,到此为止。

郑氏才也因此成了漏网之鱼。

上回御膳房所赐的糕点上的毒,跟先前害死琉璃的那种不是一样的,更何况很快严雪自己承认了,所以范垣并没有仔细往郑氏身上想。

直到郑氏最后摆了这一道,实在够狠。

郑氏服用的是跟琉璃一样的毒,这样一来,自然会引发御医的注意,也会引发朱儆的疑心。

而且一个是皇太后,一个是废后,且两人死的时候范垣都在跟前,所以说范垣简直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另外,之前琉璃身故,范垣因为顾及朱儆年纪小,这样小小年纪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亲手害死了母亲,只怕一辈子都要毁了。

又加上琉璃的遗愿,所以范垣只严命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更加大肆清洗宫中可疑人等,对外只粉饰太平说皇太后只是急病罢了。

这样乃是为了保护朱儆。

但是现在给郑氏夫人如此一招,反而成了他做贼心虚似的。

当然,郑氏也知道,自己这样一招是破釜沉舟,范垣自然会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她暗中所为。

如果范垣想要洗脱罪名,大可向皇帝坦诚一切,说明真相。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势必要提起往年之事,也势必会让朱儆知道他亲手害死了他的母后之事,而皇帝知道真相后是何反应……无人能够预知。

所以郑氏自戕,便把范垣推倒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不管范垣做出如何选择,都注定了无法了局。

现下,范垣仍似在风口浪尖上。

朱儆无法接受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反指责范垣。

范垣望着惊怒交加的小皇帝,终于说道:“从皇上小的时候,我以少傅身份,从来对皇上十分严格。”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沉缓平静,就像是先前给朱儆上课上后一样。

朱儆拧眉望着他。

范垣道:“我对您说过多少次,皇上的一言一行都该留意,因为,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一件事,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甚至害死千千万万人。”

朱儆心头一震:从小到大,范垣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比如那次他纵容小狗圆儿的时候,比如在演武场的时候,比如……

当时他只觉着范垣小题大做,哓哓不饶人,十分啰嗦古板。

但是,此刻听他突然提起这句,却让朱儆不寒而栗。

原来……范垣早就告诉了他,正因为他的不经意的言行动作,曾经害死了他最珍爱的人?!

范垣望着朱儆的双眼:“那时候皇上还小,未必懂得。”

他继续说:“但是现在,皇上已经长大了。”

范垣的脸上流露出一种似感喟又似欣慰的淡笑:“皇上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判断,我本来想继续隐瞒此事,但……我相信皇上,终究会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对朱儆而言,却潜伏着无法比拟的残忍。

朱儆推开陈冲。

他自己摇摇晃晃地重新落座,眼睛看着对面的范垣。

殿内的空气都好像凝滞了。

然后朱儆抬手一挥,示意将范垣带下去。

陈冲的心一跳,迟疑着问:“皇上……”

朱儆垂下眼皮,声音沉沉的,有些微冷:“带走。”

***

这一夜,范府之中,琉璃也一夜无眠。

明澈也跟着她一块儿睡,小孩子虽不会说话,却仿佛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不停地含混不清地叫,往门口张望。

似乎在疑惑,为什么父亲并没有回来。

温姨妈在琉璃回来后,忙着家去看过了沛儒,便又回来陪着琉璃。琉璃本想叫她不用来,毕竟家中也还有个小孩子,奈何温姨妈总是不能放心,只说家里头还有养谦守着,因此到底仍是来了。

次日一早,有侍从回来报说,因为在早朝的时候,有两位朝臣替范垣说话,一个给当场拉了出去廷杖二十,打的气短神噎,另一个则给革了职。

隐隐地还听说,满朝哗然惊动,但小皇帝不听众人所言便喝令退朝。

温姨妈慌了神,琉璃因想着昨夜范垣的叮嘱,却反而沉得住气,竟反过来劝慰母亲。

草草地吃了午饭,外间来报说李氏忽然带了沛儒到了。

温姨妈正在跟琉璃说起养谦怎么还没回来,见李氏来了,忙出来接着。

谁知李诗遥的脸色竟是铁青,彼此照面后,也不行礼,也不招呼,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道:“您老人家只管在这里躲着,也不回家看看,都天下大乱了。”

温姨妈听是这样,忙问:“出什么事了?”

李诗遥哭道:“可不正是出事了?先前你儿子进宫去了,昨儿我早叮嘱过他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别多嘴多舌的,如今倒好,人至今没回来了,我家里人打听说,是他在里头回复皇上的时候说错了话,惹得皇上很不高兴……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

温姨妈闻听,几乎又昏厥过去,琉璃忙扶着她。

此刻沛儒因见母亲哭了,就也跟着哇哇哭叫起来,琉璃忙叫奶娘过去抱来。

李诗遥撒了手,索性又坐在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我听了这个消息,竟不知怎么办好,家里也没有一个能商量的人,可就在这时候,又有混账东西上门惹事了。”

琉璃正在劝解母亲,听了这话忙问:“是什么人?”

李诗遥道:“先前你们温家的人上门打秋风,那时候你们都冷冷的对人家,人家就忍气吞声的,现在听说你们出了事,他们自然是幸灾乐祸起来,又欺负我一个女流之辈在家里,就什么难听的话都冲着我来了,可怜没一个给我撑腰的,我受了委屈,向谁说去?”

温姨妈坐在椅子上,气的只是发抖:“什么?竟有这种事。你没叫门上打他们出去?”

李诗遥哭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难道要我出头露面地跟那些混账男人吵?您老人家说现在怎么样吧,你儿子还不知怎么样,家里又进了贼一般……这日子可怎么过。”

琉璃见她只管诉苦,不禁安抚道:“现下是非常时候,嫂子不要着急,就算有一万件事也都慢慢料理,家里我会派人去看看,如果有人闹事,自然不会姑息,哥哥那边,我也会派人去探听,皇上圣明,决不至于迁怒到哥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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