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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11)

她自然晓得背后有人骂她一把年纪还跟花蝴蝶似的没点廉耻,可被人骂俩句又不会少块肉,有什么打紧?表姨夫说是说汇丰买办,可跟陈廉伯那种买办一比,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陈廉伯就是个敛财的聚宝盆,从丝业、金融业、农产品业到烟草业,就没有他伸不到手的地方,没有他赚不了的钱,要不然以他的五短身材,马脸相貌,能挤掉那么前辈当上商团团长?能跟那么多莺莺燕燕纠缠不清?能去到哪人人都赔张笑脸称一声“陈大官”?

她想得很简单,攀上财神爷,自然能给长子铺条好路子,她想归她想,邵鸿恺自有自己的打算,怎奈浮浮沉沉,他的打算,到了居然跟母亲的愿望殊途同归。

邵大少不太像邵家出来的人,他继承了爹妈的好相貌,却没遗传父亲那些无用的风流作派,母亲那些短视的精明算计;他更像老谋深算的政要人家养出来的少爷,胸有沟壑,心有城府,该做什么,不做什么,谁也挪不动他半分。他没有过于明显的爱好,也不会对什么东西有特别的热情。对他而言,世界万物仿佛一概相类,区别只在于有用与无用,能常用还是短用而已。

邵鸿恺十二三岁时,本可搭父亲为英国人办事的便利,直接去英吉利留洋,虽说彼时还小,可年龄小有年龄小的好处,语言习俗入手快,一路中学大学读过去,回国必定脱胎换骨,变成顶时髦的英国绅士。可邵鸿恺不知为何不愿去,表姨妈恨得牙根痒痒,骂也骂不动,打又舍不得,就差揪着他的耳朵亲自将他押去伦敦。邵鸿恺任由母亲跳脚,自己无动于衷,口气淡漠对他妈说:“太太,你管不住我的。”

表姨妈瞪大眼睛,她从儿子的冷淡中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邵鸿恺并非如别人家闹独立要自由的少爷那样半是赶时髦,半是撒娇瞎嚷嚷;相反,他是在认真通知自己的母亲,她已经左右不了他的人生;他甚至还暗示,与其强行干涉又干涉不了,还不如各退一步,相安无事,方才成全母子的情分。

表姨妈有些丧气,她坐下来正想硬的不行来软的,可冷不丁地,突然见邵鸿恺将一方手绢推到她跟前,随后翻开书桌上的一卷书,自顾自读了起来。

这态度很明显,想来一哭二闹的请便。表姨妈的手绢登时捏在手中进退不得。

向来以哭为武器无往不胜的表姨妈在自己儿子那却踢到铁板。小时候还好,越大邵鸿恺越不吃她那一套。要哭是吗,哭吧,你哭你的,他忙他的,半响等你哭得差不多,他也未见得好心帮忙倒杯茶。表姨妈最是讲究实际的人,想想在这个混账儿子面前哭白浪费眼泪不值当,她便深吸一口气将这口气憋回,苦口婆心劝:“鸿恺啊,留洋还是要去的,怎么好不去呢?家里又不是去不起,你看现在有名望的,哪家少爷不出去留洋?再说你是去伦敦,别人想去还没资格哩……”

一句话没说完,邵鸿恺打断她道:“太太,留洋一趟不容易,不学成归来怎么有脸回来?可若真个要学成戴上博士帽,起码得小十年,照父亲这个折腾法,等我回来邵家还剩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的太直白,表姨妈辩驳不得,可她就这么被未成年的儿子噎住又受不住,忍不住道:“你娘亲我还在呢,邵家没那么容易败,你放宽心,送你去伦敦的钱还是有的,家里还不到闹饥荒的地步……”

邵鸿恺头也不抬,淡淡地问,“留洋可不仅是读书,交际呢?人情往来呢?同学会同乡会,华人鬼佬,那得花多少?你算过这笔账么?”

“怎么就没算过……”

“照父亲这个花法,等我学成归国,邵家还能剩啖汤给我?”

表姨妈急道:“烂船还有三斤钉呢,更何况邵家?再不济还有你苏家表妹,你不是挺喜欢她?留学回来她也大了,正正好定亲……”

“你真惦记她留在汇丰银行那笔存款啊?”邵鸿恺似笑非笑,“太太,你别忘了,她可是苏家人,苏家门出来的,苏家人都看着呢,能让你那么痛快花她的嫁妆?”

表姨妈一听就哑了声。

她不是那等一味妄自尊大的旧式女子,她被苏老太爷反将一军吃的暗亏现如今都在肉痛。初初以为苏锦瑞的衣食住行自有苏家人操心,她不过逢年过节送点时兴玩意儿表下疼爱之心即可。哪料到苏家真个拿苏锦瑞当千金小姐来对待,每年生日、开学、四季衣裳首饰、大节下的红包,个个亲戚都是大手笔,她这个“最疼”苏锦瑞的表姨妈被逼着不能落人之后,几年功夫已不知填进去多少钱。这倒罢了,关键是苏锦瑞现下一年大过一年,长得像亲娘,脾性却是锱铢必计的苏家人,现在就能隔三差五跟姨娘斗,将来长大真娶进门,表姨妈可不敢拍胸口说拿捏得住。

她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苏家表妹的嫁妆,只可做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邵鸿恺继续说:“两万大洋的本金,加上利息,加上苏家另外的陪嫁,统共能有多到哪去?不过是让我们家苟延残喘多几年光景罢了,可几年后呢,我膝下必定多几个子女,弟妹又未见得有出息,到时候一家子怎么办?难不成卖了祖屋搬平屋去?再靠我去哪做教员,或是你托人谋个差事,赚点微薄薪金度日?”

他啪的一声将书轻放:“眼光放长远点,太太。”

表姨妈听着未成年的儿子这一番老谋深算,不禁心情复杂,儿子的野心显然比自己料想的要大,表姨妈对此本该乐见其成。想当年,省城十三行旧闻中多少白手起家的巨贾,一穷二白时却敢闯世界,他们仰仗的便是野心,有野心才敢闯,敢闯荡才可能挨得了苦,挣得了钱。然而当对象换成自己的亲儿子,她却有些犯怵,只觉得邵鸿恺宛如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一个陌生人。

依稀仿佛的,昨日他还只是个被自己拉着手出门访客的俊秀小儿郎,到底从何时开始,他却长成离自己远远的这么一个人了?竟然也能无师自通,胸中自有一本输赢账。

表姨妈呐呐地问:“那你打算怎样?”

邵鸿恺总算转身正眼看她,道:“我要在香港求学,入皇仁书院。”

表姨妈嫌弃道:“下到香港读书有什么了不得?还不如留省城。”

“路近,费用低,又是番鬼聚居之所,教授英文及拉丁文,同学中港商后代必定多,对我日后更有用。”邵鸿恺难得有耐心,徐徐道,“且在香港我能时时回来,省城咱们家的亲朋戚友不至于断了联络,联络多了,该做什么,自然就晓得了。”

表姨妈未见得当场便被儿子说服,但她却清楚,无论她赞同与否,邵鸿恺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于是邵鸿恺最终还是去了皇仁学院。他如实贯彻了为自己画好的蓝图,也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一面在皇仁书院混得风生水起;一面又时不时回省城,如一件优秀的展示品,常常被表姨妈带着展示在诸位亲友面前。

这些年来,他虽人在香港求学,却未曾与苏锦瑞生分。两人书信不断,苏锦瑞会对他骂二姨太无耻,埋怨家人冷淡;邵鸿恺也会对她讲书院功课繁重,教导拉丁文的神甫如何古怪。两个早熟的少年人在恰好的年纪,恰如其分地对彼此保留了一分的天真与信赖,甚至有一次,苏锦瑞问起他为何要选香港念书,邵鸿恺还对她说了实话。

“因为一个人。”他说。

“什么人?”苏锦瑞睁大眼睛问。

“我父亲的上司,汇丰银行的买办陈廉伯。”

苏锦瑞皱起眉头,她没听说过这个人。

邵鸿恺认真说:“我只告诉你哦,你可别往外说。”

“那是自然,快说快说。”

邵鸿恺微微笑:“这个人我一点也不喜欢,可能很多人跟我一样都不喜欢他,可是他非常厉害,厉害到哪怕不喜欢,也没人会在他面前流露这种情绪。”

“他十六岁就进汇丰,从底层做起,一路高升做到买办,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以前有一次偷溜去沙面汇丰洋行,亲眼见过他办事,我才晓得原来我们华商也有人可以在洋人面前趾高气昂,甚至连洋商要求他办事,都得叫他一声陈大官。”

“这么威风啊。”

“是啊,”邵鸿恺目光炯亮道,“陈廉伯虽然出身南海丝业大佬陈家,可他从入行到今天把买卖做这么大,靠的不是陈家,而多数是他自己。我看到他,就禁不住想,原先前清时,我们邵家也出过十三行赫赫有名的大班,出过跑南洋贩木材香料一夜暴富的人物,我们姓邵的,绝不比姓陈的差。”

“可是这跟你选去香港念书,有什么干系?”苏锦瑞睁大眼。

“因为陈廉伯只在香港念过书啊,跟我一样都选在皇仁学院。”邵鸿恺目视远方,缓缓道,“皇仁书院是出了名的难考难读,他能啃下,我也能啃下,他能十几岁就不在家做安乐少爷,反而甘愿出来捱苦,我也能做到。我不信留洋多有用,我只信有条路摆在眼前,有人已走得很好给我看了,那如果老天能让我可以沿着这条路努力,我不会输给他的。”

苏锦瑞听得意气风发,拍手道:“好哇,有志气,那我先叫你一声邵大官了。邵大官,你老人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