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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12)

邵鸿恺嘿嘿低笑,一撇头拱手道:“不敢不敢,苏小姐太客气了。”

若他二人此刻回想,那两小无猜的时光中铭刻的清脆笑声仍然在记忆中呼之欲出,清新自然若晨风拂面,令人每每想起皆心情愉悦。

可是,无论邵鸿恺还是苏锦瑞,对这种愉悦的需求都不是不可或缺的。他们还没长大,没法理解由青梅竹马有多难得。

他们都处在年轻而张狂的阶段,生活到处充满更有刺激的、更不确定,又更具挑战的考验,更检验能耐的考验。这点青梅竹马的情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了固然会难过,可没了也就没了,并未见得会离不了。

在苏锦瑞入培道女中忙着融入时代新风尚,用各种新名词挤兑二姨太的同时,邵鸿恺的人生蓝图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他完成皇仁书院的学业后,并未如他最初预料的那样学陈廉伯返省城投身洋行,而是选择继续了留港求学。他考入半山上的香港大学,主攻法律与政治。他也没急着琢磨使人一夜暴富的风险投资,或是雄心壮志要着手振兴邵家家业,反而退了一步,静默以待。时代在变,隔着大江大海,隔着山川湖泊,他能感知故土这种来自人心渴望变动的激情与力量。它汇聚成洪流,令人颤栗又神往,可又像挣脱羁绊的猛兽四下乱撞乱碰,稍有不慎,就能令卷入其中的人粉身碎骨。

个人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家族想要复兴的责任,这原本都是邵鸿恺坚定不移的信念。少年像个旁观者一般冷眼看过父亲出尽洋相还洋洋自得,母亲遭人耻笑却不自知。那些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将来我一定不能像他们一样,我要成为陈大官那样的人,做哪种生意都赚个盆满钵满,出门连洋人见到都要给面子赔笑脸,到哪都有人毕恭毕敬如迎财神。

可他越长大,越观察周围的世界就越怀疑自己的初衷,在一个督军走马换花,政府改弦易辙的时代,仅仅是成为陈大官那样的买办巨贾就够了吗?

他不是没见识过本地的富贵荣华,一座学校,同学分三六九等,各有各玩,邵鸿恺不结交无用之人,他来往的都是绅士名流子女。山上富人区欧式建筑里的宴会,他跟着参加过几次。可就在那样的场合,他亲眼目睹过,前一刻还倨傲自矜宛若领主巡视领地的太平绅士,下一刻就携夫人亲自到门口迎接港督府来宾,而那个来宾,往往不过是随侍的一名普通英国军官。

邵鸿恺看得很清楚,在这块殖民地上,英国人看华人总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居高临下,而华人看英国人内心也未必真有那么卑躬屈膝,而是现实中总有各种原因让他们身不由己需对这些“鬼佬”笑脸相迎:比如生意往来,比如贸易关卡,比如对西洋人代表的文明秩序的认可与向往,比如对港督政府和尖兵利炮的畏惧;而一旦需要,华人之间又会各自联合,给港府施压,让不知深浅的英国人吃瘪,这么多年下来,各有输赢,维持的固然是表面太平,暗地里却风起云涌,斗智斗勇。

与此同时,通过这边许多国内外报纸,邵鸿恺又读到一个与截然不同的中国。

他是邵家大少爷,对省城大户人家之间的交际从小熟稔于心。那是几十年如一日,任外头如何风吹草动,内里自有乾坤不变的。对大户人家来说,最大的惊恐无非来自兵祸和重税两样,兵祸能躲,重税能逃,苛政之下,这些人总有脱身之道。其余种种对他们而言,都是于己无关的,就连四牌楼那有青壮男子出门喝茶被抓了做壮丁,或是东山口吊犯人死尸示众一类的消息,也不过引起太太们牌桌上几声叹息而已。

可待他人在香港,却在各种铅印文字上,读到离这千里之遥的中国境况:故都北京政界热闹非凡,内阁议会轮番上场,新成员走马观花尚未为人所知,又有总理新人选开始亮相;各国银行团经过磋商又向政府借款多少万英镑,而这笔善后大借款还没料理清楚,大皇帝袁世凯却走到尽头。明明前几日的报纸还在讥讽北洋政府的国会犹如闹市私贩聚集,各谋其利,过几日却又有大幅报道,讲辫子军在一个叫张勋的人带领下进京搞复辟,小皇帝的龙庭没坐稳,没过多久,又让人轰下了台。

乱哄哄,闹纷纷,用风云际会来形容这个时代,说到底还是承载了美好的想象,而作为身处这一时代的普通年轻人,邵鸿恺却感到真实的彷徨而迷惘。

时代不同了。

那么,就算做到陈大官那样的人又如何?

就算能在政府与官员,督军与将领的更迭间见缝插针,趁乱捞钱又如何?满纸时事报道都充斥着“没钱”两个字,在国家千疮百孔的前提下,个人的暴富能维持多久呢?

何况,现如今早已不是嘉庆年间十三行称霸世界贸易的年代,祖辈们那些白手起家的传说早已无法在当下革故鼎新的洪潮中被复制,他如果想成为一方人物,只能另辟蹊径。

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入港大后转学法律,这时候他也不再拘泥于留不留洋这个问题,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朝他悄然打开,他申请到去美利坚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国际法的资格,他已决心要走上一条与父辈从商截然不同的路,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完成一件事。

他需要有持续不断的大笔经济支持。

为此他重回省城,默许表姨妈为他奔走,他甚至穿上他的定制西服,一次又一次前往陈公馆。此时他早年入皇仁书院的经历没有白费,这成为他进入陈公馆的凭证,他成为陈廉伯在皇仁学院的“校友仔”,由此得以出入陈氏兄弟组织的荔湾俱乐部。他本就相貌英俊,出身名门,名校毕业,前程无量,有一次次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历练出来的知情识趣,一时间竟比他母亲要受欢迎得多。

他回省城已快三个月,但他一直没告诉苏锦瑞。

邵鸿恺自问不是表姨夫那样薄恩寡义的人,相反,他很念旧。他经常想起苏锦瑞,想起他们一起成长的岁月,想起苏家后花园小洋房上涡卷式牌匾山花墙,想起那里种满金桂飘来的甜香。想起两人缩在雕花木板间隔起来的暖阁内,盖一床锦被,偷看过刊印粗糙的《封神榜》。

对他来说,苏锦瑞是不同的,便是他看过再多的漂亮女人,少女苏锦瑞依然令他赏心悦目。这种赏心悦目不带任何猥亵目的,纯粹出于知根知底的怜爱,就如家中博古架上珍藏的外销青花瓷盘,只是看着便觉得满室风雅。

可一切也仅此而已。

邵鸿恺记得,那只青花瓷盘后来被表姨妈拿去送礼,家里人纵然觉得舍不得,可没人会认为没必要——邵家几代人沉淀到血液中的商贾气令他们务实又清醒。对待苏锦瑞也是如此,若邵家安好,年景平顺,邵鸿恺是乐意娶她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切自然顺当而美好。

可他们错就错在长于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邵家日趋颓败,苏家也未见得能独善其身,邵家苏家若再绑做一堆,俩人间便是有再多情分,也终将在日后不可避免的衰败蹉跎中消磨殆尽。

邵鸿恺看得明白,表姨妈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们难得目标一致,对苏家那场口头约定的婚事三缄其口,他们假装苏家是再平常不过的亲戚,不年不节的,登不登门无所谓。他们在讲求实际这点上有血脉相通的相互理解,也晓得有些事,不说破永远比说破要好。

可他们不说破,有人要帮他们说破。

那个人便是表姨夫。

表姨夫这些天得了人孝敬有上好的净膏,吸饱后只觉精神头足,身轻如燕,脸上看不出一点烟气,他兴冲冲出门要逛戏园听戏。哪知到了戏院,却撞见苏大老爷在楼上雅座招待朋友,两家本来就互有往来,还有一层谁也不想先说定的口头姻亲之约,撞正面自然要打招呼寒暄几句。

这几年苏家买卖是不如从前,然再怎么不如,比起表姨夫这么个端着金饭碗还要讨饭吃的窝囊废总要强上百倍。加上早几年,表姨妈指桑骂槐,讥笑二姨太苛待嫡女,落的却是苏大老爷的面子,苏大老爷见到这对夫妇,心底总是不由要带上三分鄙夷。

也是不巧,这一日苏大老爷约人谈事没谈好,又看到令己生厌的人,自然而然便不大耐烦摆亲戚相见的客套模样。表姨夫自己没本事,可偏生最介意旁人说他没本事,几句话一说,心里先被苏大老爷不冷不热的态度闹了脾气,他故意笑道:“苏家表妹夫,你这大忙人怎么今日倒有空来戏院听大戏?你家的那些买卖行也肯放大老板出巡?”

苏大老爷哼了一声说:“难得忙里偷闲,我是不比表姐夫整日有空,饮茶吃烟,听戏吃酒,好不快活哪。”

表姐夫笑道:“是啊,谁让我夫人争气,一下给我生了几个儿子,现在我就能享大儿子的福咯,嘿嘿,你不知道吧,我家鸿恺港大毕业,要去美利坚深造,前途无量。这段时间我夫人天天带他出去同些世伯世叔认识下,等他学成归来,再娶房见过世面的媳妇,撑得起我邵家的门户,我同我太太就能安心了。”

这几句话挤兑的是苏大老爷膝下无子,又暗指自己儿子鹏程万里,回来这么久就是不见你女儿,什么儿女亲家,大家可以歇过这口气掀开下一篇了。苏大老爷气得脸色铁青,表姨夫得意洋洋。他回去便跟表姨妈并邵鸿恺吹嘘一通,未了还拍邵鸿恺的肩膀道:“阿恺,不要愁,你爹我不点头,你娘不敢顾着死人脸面,硬要你娶苏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