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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舞曲(3)

马纳吞了口唾沫,尽可能清楚地说:“马匹的马,笑纳的纳。”

“哟,这名字够特别,也是你爸起的?”

“我,我妈。”

“警察同志,他父母早离婚了,法院把他判给他爸,我跟你们说哟,这离异家庭的孩子就是难搞,天天出状况,我们做老师的可是恨不得三头六臂……”

马纳深感抱歉地低下头。

“我们哪也不过来了解一下情况,就当随便聊聊,你不用紧张,”托父母离异的福,男警官的语气温和了,“哎,你爸打你,你心里恨他吗?”

马纳奇怪地抬头:“啊?”

“你就说恨不恨吧。”

男警官冲他挤眼睛,以“哥俩好”“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的眉目耸动传递期待让马纳说“恨”的信息,马纳不明所以,却老实地说:“不恨啊。”

男警官立即拉下脸,紧跟着女警官上场,女人硬邦邦的声调与硬邦邦的胸部匹配,她问:“同学呢?他们打你,你也不记恨?”

马纳茫然地摇头。

“既然习惯,为什么最近突然打回去?”女警官咄咄逼人,“你心里还是恨的吧?尤其是那个带头的,明明比你矮,跟你差不多瘦弱,可他却能带着一帮人围殴你,你却只能当被揍的对象,你到底气不过,于是你想揍回去,对吗?”

“带头的?哪个?”马纳忽然福如心至,热心地问,“你们说小崽子啊?他不是带头的,他就是咋咋呼呼,撺掇人来揍我,自己可不敢动手,打不打得过我可俩说……”

“老实交代问题!”

马纳吓一跳,又蔫吧回去。

“你为什么要打回去?”

为什么?本来他不想打回去的,有来有往,没完没了,都怪J那个小贱人,马纳甜蜜而忧伤地想,为了她豁出去罢了。

可这些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马纳哼哼唧唧地说:“就是,被揍烦了呗。”

“听说你曾掐得死者口吐白沫,可他并不因此而怕你,继续找人来揍你,于是你怀恨在心,趁着晚自习时间把他骗出去宰了……”

是吗?马纳迷迷糊糊地皱眉,这么说也不错,我确实有想过让他死了最好,可是,我没有杀他,J说过,我那把刀根本没杀过人。

他突然有了信心,睁大眼说:“我没有!”

“那你同学被杀的那天晚上你在哪呢?”男警官打断他。

“晚自习。”

“可是我们问过你的同学,在九点到十点之间,你并不在座位上。”男警官微笑看他,“你去哪了?”

我去哪了?

马纳想起来了,案发当晚,J跟他一起逃课,J带他躲在楼顶教材室,门锁坏了,他们很轻易就溜进去。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他抽了生平第一根烟,呛出眼泪。

马纳说:“我,我偷跑去楼顶器材室抽烟。”

“你一个人?”

“嗯,”马纳低头说,“抽一半被巡楼的保安抓了正着,老师还罚我写检讨来着。”

两个警察不约而同露出遗憾的表情,这时胖班主任突然说:“警察同志,我要跟你们反映个情况。我跟你们说哦,你们怀疑马纳就对了,这个学生怪着咧,他最近一定有事瞒着……”

“你想说什么?”

“依我多年的工作经验,他应该是在偷偷摸摸搞早恋……”

男警官不耐地打断她:“与案情无关的我们管不着。”

第4章

下早课的电铃声尖利无比,一下将他从打瞌睡的状态中惊醒。马纳揉揉眼睛,他的羽绒服内袋里揣了几颗水果糖,打算见着J的时候送给她尝尝。

别听他称呼J为小贱人,这词跟小宝贝之类没区别,都属于爱意萌生的昵称。由于没有一个足以信任的朋友值得分享他的恋情,于是马纳心安理得地将他与J的事藏在心里,谁也不告诉。就像在羽绒服里藏了几块糖一样,谁也不知道,只有他晓得甜。这几块糖太重要了,有了它们,有了可以将它们送出去的确切对象,马纳觉得他跟周围所有人都可以和解。被割了喉管已经死翘翘小崽子,阴阳怪气老让他自我交代问题的胖班主任,无缘无故老来揍他的同校男生们,甚至家里那个喜欢用轻蔑微笑扇他耳光的老头子,那些人那些事,他统统可以忽略不计。

上课铃又响起,过了许久,任课老师还没到。学生们过节一样沸腾。一群男生在马纳面前打打闹闹,不知道在吵些什么,马纳低头看书,没看几页,突然一个包装完好的避孕套递到他面前。

“马老头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一个男生挤眉弄眼地问他,周围人全是看好戏的神色。

马纳觉得他们大概希望自己摇头,于是便摇了摇头。

男生果然兴高采烈,大声道:“告诉你,这是男人的护身符!”

大家哄堂大笑,似乎从这句“护身符”中得到极大的愉悦。马纳也笑,虽然他仍然不明白为个避孕套有什么可笑成这样。

突然间有人跑进来嚷嚷:“不得了了,胖黄昨天晚上掉河里淹死啦!”

胖黄就是胖班主任的简称,乱哄哄的教室骤然安静下来,随即又蜂拥而动,学生们围住那个跑进来的人七嘴八舌,问个不停。马纳霎时间只觉耳朵嗡嗡作响,心跳得快要出腔子,他猛然站起来,飞快跑出教室。

快点,快点,风声尖利,呼吸一声重过一声,可他不敢停下来,他一口气跑上楼顶的杂物间,J在那仿佛久候已久,她点着一根烟,姿态优雅妩媚,整个人像突然大了好几岁,透着陌生而艳丽,令人颤抖窒息的成熟。

“跑什么跑,来一根?”

马纳慢慢靠近她,嗓子发干,说:“胖黄,胖黄死了……”

J点头。

“是淹死的,昨天晚上,”马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昨晚怎么也找不到你……”

J猛然丢下烟头,用脚狠狠踩了踩。

马纳浑身颤抖,他想问一个问题,可他莫名地却知道这个问题不能问,因为一问下去,没准他跟J之间这半米距离就会霎时崩裂,裂开一道深不见底,遥不可及的鸿沟。隐隐约约又有嘉年华舞曲随风而至,在这样透明朦胧的初春阳光下,有一个少女近在咫尺,马纳觉得呼吸都要轻了几分,他想抱抱女孩,却不敢。

“我知道怎么做,”马纳吸了吸鼻涕说,“我不是窝囊废。”

第5章

马纳原以为自己应当雄赳赳气洋洋地以一种悲情英雄主义步伐往前走,就如他看过的史诗中描写的英雄那样,因为悲情所以愈加动人心弦,可实际上根本不是,在走向警察局的路上,他莫名其妙迷了路,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到了公安局又进不去,看门的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任他好说歹说都不放。后来马纳不得不嚷嚷:“我是来自首的!”

“自首?”看门人嗤笑,“就你,自首偷井盖还是偷铜线?这是市局,鸡毛蒜皮的事找户口所在的派出所去。”

预期中的慷慨就义没如约而至,马纳涨红了脸,怒道:“我是来自首杀人案!知道三中那起割喉案么?还有前天那个被淹死的女教师,都是我干的,是我!”

看门的脸色一变,马纳有种莫名其妙的骄傲油然而生,可惜他的头还没昂起来多久,只见看门人不知按了什么按钮,里头冲出来好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门人一指,马纳立即被狠狠踹倒在地,双手反扭脸贴地下疼得龇牙咧嘴。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他是玩过旋转木马的,坐那玩意其实不舒服,屁股下太硬,马做得太高,前面的竿子不拼命伸直手臂根本够不着,马的模样一色呆头呆脑,配着刺耳的单声部循环电子乐,周围嘈杂喧嚣的人群,空气中甜腻的爆米花焦糖味,一切都令马纳很不好受。

可他不得不表演得很高兴,不兴高采烈,带他来的大人就会扫兴,他们一扫兴就没下回。于是他就挥着手跟个傻子似的嚷嚷,重复毫无意义的笑声,他笑得脸都快僵了,从木马上下来时,整个人都快站不稳。

然而不管笑得多傻,旋转木马都再也没机会去,只是不知为何,作为背景音乐的嘉年华舞曲却被他永远记住,从此如影随形,想忘了都不行。

审讯室里意外地开有暖气,马纳进去没一会就觉得身上裹着羽绒服很热。

“你来自首?这么说那两个案子都是你干的?”那天见过的男警官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致地问,“来说说,你怎么把你们老师淹死?”

马纳说:“那天上完晚自习后我就跟着她后面,她每天都要骑自行车过河,河上没有桥,桥是用几条石板拼起来,没有护栏,也没有灯,我预先在石板上撒了图钉,她一过,车就爆胎。她下车查看,我趁机冲上去抡起石头砸她头上,她昏了,我就把石头绑在她身上再推下去。”

男警官盯着他,问:“你用石头砸她哪?”

“头。”

“一下就砸晕?”

“是,”马纳说,“拿尖的部分朝脑后勺砸,能行。”

“你很有经验嘛。”

马纳不自觉地笑:“挨揍挨多了呗,自然就知道往哪揍最管用。”

男警官微微一笑,低头看桌上的报告说:“这是你的老师尸检报告,给你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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