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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民国(79)+番外

红豆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顾筠摇头道:“不,这几日严夫子极正常,仍跟从前那般刻板严肃,该骂学生时骂学生,该肃纪律时肃纪律,半点都不含糊。我们大家交上去的国文功课每一份都经他仔细批阅,但凡有错漏不通之处,他老人家统统不厌其烦逐一圈出。”

她说着便回到车上,从后座取出一份手抄稿,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将功课呈给大家看:“你们看,这就是严夫子批的功课,教学先生我们见过不少,没一个像他那般治学严谨,我们大家虽怕他,却也敬他。”

红豆哑然望着那份朱笔批阅的功课,喉头仿佛堵着什么,王彼得张了张嘴,半天都未憋出话。虞崇毅感染了妹妹和顾筠那份强烈不安,斟酌着词句,以温和的语气道:“那个,你们先别胡思乱想,一切毕竟还只是猜测。”

贺云钦默然片刻,看了看腕表,对仍在发怔的红豆道:“刚才路上跟你说了,严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倘若凶手真是他,既他未来,也许早改了主意。快七点了,南京那人很快会来,戏马上要开演,白凤飞这时估计已扮上了,机不可失,我们费了许多工夫才打点好戏班子里的下人,趁白凤飞登台之前,我们必须跟其‘好好的’谈一谈。”

红豆这才如梦初醒,道:“好。”只要严夫子未来戏院,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后门处有条专供贵宾出入的隐秘同道,贺云钦领着红豆入内,王彼得等人也跟着进来。

贺云钦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王彼得:“你们确定严夫子今日一整天都在家中?”

王彼得愕然望着贺云钦道:“没错啊,昨晚他在卧室看书,灯亮至十二点才熄,今日又在书房挥墨,傍晚才去客厅休息,我们的人隔着窗户确认过了,那人白发长衫,高瘦挺拔,确是严夫子无疑。”

红豆前头听见,更放了心。戏园子里里座无虚席,楼下普座,楼上包厢,全是前来观戏的戏迷,红豆他们进来时,台上是刻羽戏院那位跟白凤飞齐名的武生小金荣,扮的是禁军教头林冲,唱的是是《山神庙》。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啊!贼子!定把你奸臣扫!”

斩奸人、祭酒、纵火焚庙、雪夜奔亡,小金荣今日着意卖好,唱腔空前凄怆不说,同时丝毫不减豪气。红豆因怀有心事,只觉得那小鼓节点太过惊心繁密,每一声都狠狠敲打在心头。

这时有人静悄悄走过来,趁台上灯熄灭,黑暗中对贺云钦道:“二少爷,白老板自来后便在后台厢房里妆画。”

贺云钦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沓钞票递给那人,道:“速带我们去找白老板。”

那人低眉耷眼藏好那钞票,推开右手边一条小门,领着贺云钦一行人往里头回廊走,刚走几步,便听后头观众席上一片克制的嗡嗡嘈嘈声,似是在议论来人,红豆看了看贺云钦的侧脸,心知多半是那位大人物来了,接下来便要轮到白凤飞上场了。

沿着回廊走到尽头,那下人对角门看门的老头点了点头,那老头认出贺云钦和王彼得,未啰嗦便推开门放行。一排厢房都静悄悄的,到最靠东侧那间,那下人敲门道:“白老板。”

尚未听见回应,后头回廊上由远而近传来阵阵纷沓的脚步声,待那群人到了近前,却是戏班子老板带着随从亲自来请白凤飞上台。

那老板嘴里本叼着烟斗,看见贺云钦,忙取下烟斗道:“贺公子?您怎么来了。”

贺云钦道:“白老板失踪多日,我有事向她打听,难得回来登台,我等不及她唱完,特来后院找她。”

这时那下人又敲了敲门:“白老板,白老板?”

里头无人说话。

贺云钦跟红豆对了个眼,就在这时,原本死寂的房里突然传出沉而缓的脚步声。

几人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贺云钦对那下人道:“有钥匙吗,快开门。”

那下人踟蹰着不动,白凤飞脾气爆架子大,未得她允许,谁敢擅自闯入她妆画的房间。

这时屋里又传来板凳挪动的声音,贺云钦面色微变,推开那下人,抬脚便踢开房门。

红豆心知不妥,忙要入内,抬眼一看,手脚一阵冰凉,骇异地怔在门口。

屋子房梁上吊着一个人,正对着门口,因作花旦打扮,满头蓝翠犹自颤颤巍巍晃动不已,脸上的妆容本该极艳丽,此时却透着死人才有的青灰。

房中一位白发老者风度跟从前毫无二致,听到动静并未回头,先是不紧不慢将手里缰绳收好,接着又理了理不见褶皱的长衫,这才从容看向红豆和顾筠道:“你们来了。”

第70章

红豆骇然望着严夫子,整个胸膛都冷透了。

那下人吓得连连后退, 一不小心, 失足从台阶上滚下, 痛也不觉得, 一径连滚带跑出来, 揪住戏班子老板的裤腿, 抖着嗓子道:“白、白老板她——”

戏班子老板一脚踢开那人,疾走几步上了台阶, 待看清房梁上挂着的那人,一下子噎在了那里,半晌方回过神, 大骇道:“来人呐!杀人了!”那几名随从慌乱得想跑,待想起凶犯仍在屋内, 又拥回来堵在门口, 碍于白凤飞死状太惨, 一时不敢进屋。

戏班子老板勉强定住神, 然而腿依然直发软, 需扶着人方能站稳,好不容易脸不那么黄了,一叠声嚷道:“快,快报官,别让凶手跑了。好端端的,这是造了什么孽,外头还等着白老板上台, 南京那位老爷我亲自去解释,你们速让小蕊仙扮上去顶白老板。”

严夫子对外头的喧嚷一无所动,一步一步走到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长长舒口气,缓缓闭上眼。

若是警察赶来,严夫子连最后一份体面都没了,红豆挪动发僵的腿,抬步要进屋,贺云钦忙拦住她,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外面很快就会有异动,不用等到警察来,戏院必会大乱。”

红豆呆了呆,满腹疑问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沉声道:“我来处理,你在外面等着。”

说着进了屋,走到严夫子面前,到近前俯身一看,顿时呆住:“严先生,您服了毒?”

严夫子闭目不答,呼吸已有渐缓之势。

贺云钦滞了滞,缓缓蹲下身:“严先生,就算有罪,自有律条来定夺,是非对错姑且不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我先想办法带您出去就医。”

严夫子蔼然一笑道: “不必了。贺先生,你是厚道人,但我服药已超过半刻钟,纵是神仙来了也无救,杀人偿命,我当有此报。”

红豆眼泪无声滑落下来,终于还是进了屋,到严夫子面前蹲下:“严先生,学生我……”

想不明白。

严夫子闭着眼睛笑了笑:“我有个女儿叫丁琦,若当年没遭傅子箫等人的毒手,应该跟你的小姨一样,今年二十有八了。”

小姨。

红豆诧异地张了张嘴,难道她早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先生,我小姨她——”

严夫子睁眼看向红豆,仿佛触及了极为心痛之事,脸上浮现一抹异色,良久,方苦涩长叹一声道:“从阳宇天到白凤飞,这几人的确全系先生所杀,但先生不悔。这些年我每日都痛苦如煎,唯到今日才痛快了一回。”

这时外头传来纷沓急促的脚步声:“凶犯就在里头。”显然警察已找来。

红豆忙看向贺云钦,可就在这时候,不知何处“砰”的一声,传来极短促的爆响,像岁时伏腊时家家户户放的爆竹。周围寂静了一瞬,旋即如沸水般喧哗起来,尖叫声、脚步声、呼喊声,各种嘈杂声响搅合在一起,转眼便乱成了一锅粥。

红豆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动静是枪响,哥哥刚当上警察时,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曾带她去旷野空寂处用枪匣子打过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