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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4)(41)

我暗笑,说:“那官府的刘大人,隔三差五便到风月楼来听你唱小曲,他如果知道他要追捕的逃犯是被他的心肝宝贝给窝藏了,必定要气得七窍生烟。”

若菱有点恼了,说:“我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不会救这个杀人犯呢。”

我心中早有狐疑,正好顺着她的杀人犯三个字,问她:“就算你当初救他是为了我,但很快官府便出了告示,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是他杀了阮集安,你为何又不把他交出去,为阮集安报仇?”

若菱斜觑我:“你就是为了这个,与我生分?”

我黯然摇头:“若菱,我不希望你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我怕你因此惹祸上身你知不知道。”

若菱转过身去,窗外的光线落在她身上,她的背影单薄了不少。她说:“霓裳,如果我告诉你,我爱上了他,你信么?”

“可是,以他现在的处境,纸包不住火,你会有麻烦的。”

“我不像你,凡事瞻前顾后,我只知道我如果不收留他,整个扬州城,他再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

“那阮集安呢?你不想为他报仇?”

“说到底,你仍在怀疑我,”若菱拂袖:“区区一个阮集安,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就算当初我对他再是挂念,也早该事过境迁了,人人都说风尘中的女子天性凉薄,霓裳,你应该明白。”说完,她仰着头讪讪地笑。

我不再与她争论,但我确实不敢轻易就信了若菱的那番话,那是一段多么蹩脚的台词,漏洞百出。或许,我跟她一样,我们的所做所言,前后并不一致。

女子的心,细如发丝,而且总是嬗变。仿佛之前我担心青芜的安危,但当他出现在若菱的房中,我心中忽然冒出一股莫名的酸涩与嫉妒。我知道我不爱青芜,但我们之间长久的相处,以及他信誓旦旦地说希望同我厮守,都让我的一颗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便因此将他归属为自己的东西,就好比一枚发钗,当我失去他,又赫然发现他出现在另一个女子的香闺,心里总是有尴尬和怨怼的。于是,一面怀疑若菱此举的用意,又一面担心她会惹祸上身,再夹着埋怨和嫉妒,说起话来,难免就参差了。

那么,若菱呢?照她所言,她已经不在乎区区一个阮集安,她是风尘的女子有一颗凉薄之心,可她偏偏又摆出一副为了青芜甘愿殒命的姿态。这样矛盾,叫我如何说服自己不去担心呢?

想起若菱说的,我凡事总要瞻前顾后,仿佛有排除不尽的顾虑,事情到了我手里,简单也会变得复杂。我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但愿这场风波能够很快就过去……”

傍晚,老鸨来敲我的房门,说楼下有客人指名要我以歌舞助兴。我懒洋洋地躺在睡榻上,说:“你找别的姑娘代替我,有何不可?”她的脸色阴沉,话语间不无嘲讽:“如今这风月楼究竟是谁做主了?我反倒要对你低声下气的!你若不出去,客人怪罪下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正要还口,房门却砰的一下被推开了,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霓裳姑娘既然抱恙,在下便亲自来看看,有什么可效劳的,姑娘尽管开口。”我循声望去,又是那衣着华丽眉目尖锐的男子,只觉得心猛然一颤,额头上竟然渗出冷汗来。

我说:“我没事,不劳公子费心。”

他抬手示意老鸨退下,老鸨瞥我一眼,点头,对他的态度倒是恭敬。随后屋子里只剩下我跟他,空气闷得似要令人窒息,他一步一步走进,我便越发紧张。他说:“你竟然逃到了这里。”

“逃?”我半晌无言,盯着他,忽然有些激动:“你认识我对不对?你告诉我,我是谁?”

他拂袖,转过身去:“少在我面前做戏。”

我讪笑:“我若知道自己是谁,便不至于在这烟花之地倚楼卖笑了。”

他目光凌厉地盯着我,问:“你可还记得我是谁?”我摇头。他又问:“那么,从嘉呢?”

“从嘉?从嘉!”我叨念着,却觉得脑子疼得厉害,像被一股巨大的引力吸住了,挪不动身子,脊背寒凉,突然眼前就只剩一片漆黑的幕布,像上次一样,我昏倒在地。

在梦里我看见一个羽扇纶巾的男子,饮着酒,温柔的目光投到我的身上。我便在他面前翩跹起舞,舞姿优雅,我的面上却带着难以释放的哀伤。恍惚觉得,他应该叫做从嘉。

醒过来的时候,那男子还没有离开,研了墨,在纸上写写画画。大街上传来五声更鼓响,窗外无星无月,光线暗得有些怕人,案上的烛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他冰冷的轮廓忽明忽灭,像一尊机关重重的石刻。

“从嘉,你是从嘉吗?”我缓缓地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

他不动声色,继续挥着手中的笔。我看见纸上写了一阙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是了,我想起,从嘉是最爱词曲歌赋的,那些愁肠百结的句子,他总要反复吟诵。可是,可是从嘉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与我,又是怎样的关系呢?我不由得再次抓紧了他的胳膊,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告诉我,你是不是从嘉?”

他笑得很牵强,他说:“你叫妤,原本是安定公最宠爱的舞伎。而我,是当今太子李弘冀。”

“我叫——妤?”我嗫嚅着,并没有因为他表露出身份而让自己双膝跪地,做出卑贱的谄媚姿态,我只是想要知道更多,关于我,从嘉,以及他。

他说:“从嘉就是安定公,是你最爱的男人,也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屡屡要暗害他,始终不得逞,你从一开始便预料到,我会是他最大的威胁,你时刻提醒着他,最后还为了不连累他,逃离皇宫……”

他絮絮地说,黎明前的黑暗很逼仄,我没有发出一点响动,仿佛是怕惊扰了自己的过往。我没有想过去判断他所讲的到底是真是假,但我却觉得那一切都是可信的。他虽然是一个令我畏惧的男子,眼中有暴戾,有杀气,有狼子野心,有望不穿的深邃,可是他丝毫不掩藏,他的真实,反倒让我慢慢地安下心来。

天明,弘冀离开,他说:“我还会再来看你。”我还想问他,我逃离皇宫以后,那伪造的密函有没有对从嘉构成威胁,他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可弘冀连说一句再会都冰冷而决绝,叫人望而生畏。这疑问,便被他的一个转身挡了回来。我看着他的背影,怅然兴叹。

目光收回来,发现旁边的门半掩着,若菱在门缝里看我,神色间有异样。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

当晚,弘冀仍然来,风月楼一大半的姑娘都簇拥着他,若菱与她最近,频频为他斟酒,他却目光定定地看着我,我在水榭中间的莲台上起舞。末了,他仍然到我的房里,讲一些他所知的我的过往。我问他:“我逃出宫以后,从嘉怎样了?你利用我来陷害他,可有成功?”

他竟然笑了,涟漪一般,在他的脸上,自嘴角向眉目和鬓角扩散,没想到,会让我觉得亲切,并且温暖。我问他因何要笑,他说:“当一个人很客套地问自己的敌人,陷害自己可有成功,你不觉得有趣么?”

我哭笑不得。

弘冀继续说:“我原本是想,有六皇弟的令牌以及他的侍婢,密函一事他必定难脱干系。可是你一走,我失去了最有力的证据。皇宫是一处可以颠倒黑白的地方,而父皇有意偏袒他,众大臣也不相信他那样斯文羸弱的外表下会有如此野心,事情便只是掀起了一阵风波,最后不了了之了。”

我听他这样说,总算舒了一口气,问:“你很失望?”

他点头,又摇头:“我早知道这样的方法根本没有太大的效用,顶多只是给从嘉抹黑。但我也知道,我不会让你因此送命,我会救你,多救一次,你对我的感激便会深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