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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7)(12)

我不知道——

扶簪捂着脸,哭哭笑笑,呢喃道,我只知,战祸,疾病,贫穷,一次又一次,我们几乎死去。我们能活到今天,捱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罪。这里的一砖一瓦是怎么来的?这个世界上我们除了对方,还拥有什么?难道,就要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将这一切都赔上?将性命也赔上?

微尘哑然。

第二日。

清晨。微尘离开了小镇。他在留书中说,他跟扶簪的思想差太远,步调难一致,他要到肃城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看看外面的世界,或闯出一番作为。总之,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说,扶簪,我们都已经长大,具备了生存的能力,我们应该有各自的生活。

古人云,时势造英雄。

扶簪,你要保重。

女子面色铁青,穿堂的风吹着她,瑟瑟发抖。她失魂落魄坐下来,手一松,那张蜡黄的纸就像鹅毛似的,飞出了窗外。

【 三 】

戏到尽头。人散去。

白青苑仍坐在观众席,阴影雕塑着他俊逸的轮廓。他呷了一口碧螺春。扶簪便出来,卸了妆,是清清淡淡的美。

她说,我们走吧。

那一阵几乎习惯了白青苑的捧场,然后由他的黑色小汽车载着,回到寓所,在楼下礼貌的说再见。白青苑从不提出任何逾礼的要求,他总说,扶簪,你要知道,我不像旁人那样将戏子看做风尘的女子,我待你,如明月珍珠,决无轻薄。

当天。

月色皎洁。扶簪和白青苑正说着,汽车在一条弯道上戛然停止。惨淡的白雾中竟窜出一条黑影。如电光火石般迅速的击毙了前排的司机。扶簪吓得尖叫。捂着耳朵。忘了奔逃。白青苑一把拉过她,像塞麻包似的,从车门上推出,喊道,快跑。

然后自己掏出手

枪,迎着匪徒而上。

扶簪只记得,那狰狞的枪声在几条破败的小巷里盘旋,白月光似染了血,带着阴暗和浑浊。她蜷缩在杂物堆里,流泪,发抖。

良久。

枪声总算远了,停了。

白青苑逃脱了这场暗杀。只受了轻微的伤。在那些杂乱

交错的胡同路口,他也曾冒险折回,想寻找扶簪。但他的视线模糊,行动迟缓,终是栽倒下去。巡逻的警察发现了他,将他送去医院。这都是后话。

那时。

激战停止。扶簪倚着墙,缓缓站起来,试探着喊,白青苑。没有人应。她不识路,颤巍巍的胡乱走,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

几乎扑倒。

站稳之后,就着阴暗的路灯细看,原来是一个人。一个断了右臂,浑身是血的男子。他虽然不是白青苑,但扶簪也认得他。

他就是两年前在自己家中被捕的革命党。

微尘唤他姜先生。

他叫姜书礼。

这一次,扶簪成了姜书礼的救命恩人。姜书礼觉得可笑,用左手指一指空荡荡的右臂,说,这都是拜你所赐。当初,若不是你将我的行踪供出来,我就不会被他们活生生的打断了一只手。

扶簪低着头。

姜书礼又说,现在你为何要救我?你不会是没有认出我来吧?

扶簪沏好茶,放在床边的凳子上,说,我去打盆热水来给你洗脸。姜书礼却立刻咆哮起来,你给我站住!

他问,怎么?后悔了?后悔救了我?要去通风报信是不是?

呵。扶簪苦笑,回转身,盯着姜书礼,说,你何苦一定要将事情想得那样复杂?没错,两年前我是出卖了你。我那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确保我和我最亲的人的安全。我是何人?蝼蚁般的女子。我做任何的事,都为了生存。那时候,除了生存,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想任何别的事。但两年后却不同。我能活得很好,生存已经不再是我生命中惟一的东西。我可以不用再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身上,我能看到周围,看到你。于我而言无论你是怎样的身份,你就是一个受伤的人。我救你,是因为我的同情心在今时今日得到了喘息,是现实允许。就这样而已。若你始终不放心,你可以走,或者将我也困在这屋子里,咱们一起等死。

半晌。

沉寂无声。

姜书礼没有想到扶簪的一席话会带着如此大的冲击力。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仇恨着当初出卖他的女子。

但是——

这女子的言辞犹如晴天霹雳。他不得不承认,他又何尝不是自私的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去规束别人,而没有站在对方的角度,去体谅对方彼时的为难。时逢乱世,人人自危,在险境中求生存,有什么是不可被原谅?

暗夜凄迷。远山寺庙的钟声,敲破了三更时分最后一缕沉静。

翌日。

姜书礼的疲惫稍稍褪去。但仍是虚弱。他靠在床架上,望着前来送白粥的扶簪,问,你跟白青苑是什么关系?

朋友。扶簪答。

姜书礼冷笑,说,只怕不是一般的朋友吧?扶簪面有愠色,我不过问你为何要杀他,你却管起我来。说罢,重重的放下碗,溅出几粒粥水。

男子收敛了轻慢的表情,道,有一件事情,你必须知道。

什么?

还记得两年前我在你家躲避,你初见我,是在席微尘的房间里?

嗯。

后来,追捕我的人找上门。他们实则一来是为了找我,二来,更重要的,是为了我身上的一份文件。我担心自己无法逃脱,文件便要落入贼人之手,遂将文件交给了席微尘。嘱托他,若是我被捕,就替我将文件送到肃城,锦字胡同16号,给一个叫柳文初的男人。

咦——

扶簪惊愕,莫非当年微尘突然离开小镇,不是因为他恼了她的行为作风,也不是真的要出外闯一番事业,而是受姜书礼所托,到肃城与人接头来了?

没错。姜书礼点了点头,面色愈加沉重。我侥幸脱逃以后,方得知,革命党并没有接收到那份文件,而柳文初则在约定的时间以前,便已经死于日本特务之手。当我们重又查探锦字胡同16号,在后花园的泥地里,发现了一具轻微腐烂的尸体。

而那个人,就是席微尘。

席微尘他死了。

死了。

扶簪的脑子轰然炸开,身体有如在瞬间被掏空,姜书礼却不肯停,继续说,你又知不知道当年假冒柳文初与席微尘接头,再抢夺了他手中的文件并且杀他灭口的人,又是谁呢?

我告诉你,是白青苑。

白。

青。

苑。

【 四 】

七月七。

扶簪唱玉环。一出《长生殿》。起时,原本是喜庆的词:追游宴赏,幸从今得侍君王。瑶阶小立,春生天语,香萦仙仗,玉露冷沾裳。还凝望,重重金殿宿鸳鸯。

扶簪却暗暗的湿了眼眶。

有细心的观众不禁哗然,这包括白青苑。事后他问她,何以在台上走了神?是否最近遇上了烦心的事情?

她蹙眉,说没有。

好一句幸从今得侍君王呵。媚骨瓷心的杨玉环,得一代帝王垂怜,成就她倾国倾城的美名。到头来却是红颜薄命。

或许,就如她,洛扶簪,于乱世里觅得白青苑,但相爱难相守。

再多的恩爱也是空谈。

因为,微尘死了,这个世界上,曾和自己相依为命,最亲最爱的人,死了。就仿佛天地之大人潮汹涌,却再没有谁和自己是一样的。

举目无亲,四壁绝望。

湮没了心头的最后一缕念想。

事到如今,和微尘的感情到底是亲或是爱,已不再重要。扶簪不是没有想过,若白青苑向她承认,她便立刻杀了他替微尘报仇,可是,她怎能下得了手。

她已爱上他。

第一次,第一次这么深刻这么笃定的感受到,那串联着他们的,是爱。是男女之爱。她爱他对自己的呵护与尊重,爱他对自己的怜恤与深情。不论他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人,她就是爱了他。但也许,同样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