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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11)(13)

随即杨慕回来,苏然在一种淅沥哗啦的窘境里看见他逐渐清晰的轮廓,以及很体恤人的微笑。她的难过减轻,扶着栏杆要站起来。杨慕弯腰拉她,温温暖暖的手牵着四岁的小苏然,一步一停终于上到了七楼。

洋娃娃脏了,苏然却笑了。

苏然的爸爸妈妈常加班,家里的饼干面包鲜牛奶堆积如山。苏然一个人在明亮而寂寞的屋子里,拿废旧的布给芭比娃娃做衣服,穿针引线似模似样。有一回她把凳子搬到阳台上,就看见杨慕正在浇花。花洒的身子上印了猪的图案,倾泄的姿势,看上去十分滑稽。苏然嘿嘿一笑,杨慕就望过来,目光和阳光平行,天空一阵晴好。

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吧,想到这里苏然暗自吐了吐舌头,和杨慕之间,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她不清楚为什么,她只是一听到青梅竹马这个词就觉得心里有软软的甜。

转瞬一个礼拜便过去,苏然的周末是她心底暗藏的幸福小秘密。她可以回家,也可以看到她的杨慕哥哥,光是憧憬都欢喜无限。

学校门口新来了卖臭豆腐的小贩,手推车上的金黄色方块,散着熏人的奇异味道。苏然却勇敢,昂首阔步迈过身边几个女生惊异的目光,包了几块就匆匆往家赶。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臭豆腐,未入口,眼泪就下来。杨慕拍着苏然的头说,咬一口就不难过了,这可是我最爱吃的。他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露出九颗洁白的牙齿,苏然听说那是最美丽的微笑方式。她于是狠了心一口咬下去,就这样不哭不闹地爱上了臭豆腐的味道。

苏然爬上七楼,叮叮咚咚就提了臭豆腐去敲杨慕的门,很久,无人应答。后来才知道杨慕随爸妈去参加亲戚的寿宴。苏然等得豆腐都凉了,天落下星子,杨慕才从楼下踢踏踢踏地跑上楼。看见拿着臭豆腐的苏然,他习惯性地轻刮她小巧的鼻子,苏然照例挤眉弄眼做怪相,心底的快乐似浇灌过头的小苗苗,发芽长叶开花忙活得噼里啪啦。

苏然回想她小学六年级的某天,放学的路上淋了雨,头发湿嗒嗒俨然就是小学生作文里经常用到的一个词,落汤鸡。偏偏祸不单行,苏然到了家门口才发现不见了钥匙,她于是只得蜷在角落等大人回来,喷嚏也开始运转。

幸好,她阿嚏阿嚏的声音惊动了邻居杨慕。他领苏然进屋。杨慕的妈妈给苏然换上干净的睡衣。杨慕进厨房,忙活了半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苏然的头发尚湿润,风一吹,浑身都哆嗦。但喝着杨慕熬出来的姜汤,她淋了雨的心竟好似被烘干了,温暖盖过她发烫的额头。一场重感冒,也生得苏然没有半点埋怨。

[你怎知我忍不下,那揠苗助长的疼]

十八岁,苏然进了本地一所知名的大学念金融。彼时杨慕已是二十三岁的茂盛年华,在城东经营自己的音像店,生意尚红火。

苏然心里有牵挂,对身边的男生自是不放在眼里,静静地一个人走路吃饭看书写日记,偶尔回家或者去杨慕的小店,看到他,心突突地跳着,连神经都布满迷恋和缱绻。她终于明白,十八岁以前的竹马青梅,绵延成今时今日的所谓爱情。花间酒,月下盟,是孩子们一路成长过后最神圣的图腾。

班里组织Party,这是苏然对杨慕发出邀请最理所当然的时机。杨慕稍做犹豫,还是应允。苏然乐得当下就吃了两个可爱多。

好不容易熬到舞会那天,苏然着了她新买的粉色蓬蓬裙,配白色短装小外套,头发散散地披在肩上,翘首,一副公主等待王子的姿态。杨慕出现,她就笑成了初夏的一弯甜美月牙。

但苏然不会跳舞,就只得和杨慕坐在椅子上聊天。后来有女生故意来请杨慕跳舞,苏然便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子成为别人的舞伴,而她,从甜蜜的公主变成壁花小姐,心里不是滋味。

那以后,苏然学跳舞学化妆,学穿细跟的凉鞋,学着迎合杨慕的一切生活。她以为,两个人的心可以像磁铁的南北极那样自然吸引,只要她为他做足够的改变,他必能明白她对他的依赖和迷恋。

周末从学校回家,到楼下,已是天色全黑的九点时分。苏然隐约觉得暗地里有人对她指手画脚,匆匆埋了头走,却还是被两个混混堵在了楼道口。苏然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眼泪也不听使唤,想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发声。

幸好杨慕出现,像除强扶弱的Super Man那样出现,一声呼喝,给对方来了个下马威,自讨没趣地吹着口哨离开了。

杨慕责备,说苏苏你怎么穿这样一身衣服。也许是言辞过激烈,苏然鼻子一酸,酝酿了好久的眼泪终于下来,像不断加热的化学药剂,从翻涌到沸腾,哭得一声比一声厉害。杨慕只是怔怔地看,像根木头,由着苏然梨花带雨睫毛膏都变成黑眼圈。

苏然一直是个倔强的孩子,即使杨慕皱着眉头说苏苏这衣服不太适合你,她依旧在杨慕的小音像店里扭着腰肢一步一浅笑。稍后有相熟的顾客进店,看见苏然,开口便问杨慕她是你女朋友吗。

两个人,耷拉了脑袋面面相觑。苏然更是一颗心萌芽一般突突地向上冒,好似种子就要长叶开花。气氛尴尬而心内欢喜。

可杨慕莞尔地一笑,摇头说不,不是,她是我妹妹。苏然便觉得有人把她从煦日暖阳下拉到了瓢泼大雨的风口,心凉得慌。

杨慕哥哥,我喜欢你。她说。声音细细的,满腹委屈。

杨慕却还是听到,送走那客人之后他转身,就撞上苏然快要滴出水的眼睛。他听见她说,杨慕哥哥,我喜欢你。杨慕哥哥,我不要做你的妹妹。他愕然,愣了好一阵子,让苏然忐忑地等待他开口像等待一个世纪那样长久。

杨慕说,对不起。对不起。

苏然十八岁装满杨慕的天空就这样瞬间阴霾,瞬间破碎。爱情让她那样疼,可她还在等。她红着眼睛强忍住泪水,使劲问为什么为什么。最后杨慕说,你还太小,就像这衣服,不适合你,如同在揠苗助长。

杨慕。杨慕。你又怎知,我会咽不下这揠苗助长的疼。苏然哭着跑出去,白花花的路面刺眼,她的脚板狠狠踩在上面,心疼得几乎要尖叫起来。

[幸好,谁都没有错过谁]

2004年7月,苏然毕业去了昆明,在一间外企做文秘。

彼时,距离杨慕对她说抱歉,已逾三年。这三年被苏然用来疗伤,却似乎疗得自己一塌糊涂。先后谈过几场恋爱,全都无疾而终,就像歌里唱的,牵手的时候太冷清,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想念如毒蛇,又似解不开的疙瘩,杨慕便这样在苏然的世界存活了一日复一日,实在无法清除。

苏然还记得,两年以前杨慕举家迁往成都的时候,她在阳台上看见那只废弃了的破旧花洒,怀念起有杨慕的童年。她想是什么时候她对他的喜欢开始寻找报酬,要求对方的回应。如果,如果自己当初不那么冲动地对杨慕说爱,苏然是不是依旧安安乐乐地做着杨慕哥哥的小妹妹,看他忧伤看他笑,做角落里守护他的一只无声天使,陪伴到老。

如果。已没有如果。

国庆期间公司组织旅游,丽江一线。山如屏,水如练,虽然真的难免曝露出严重的商业化气息,但丽江总算丽质天生,乐得外地来的同事们像老鼠似的上蹿下跳。苏然被这气氛感染,阴霾也逐渐散退,跟着众人四处留影,寻找中意的纪念品。她便是在这样混乱的快乐时光里,重又看见杨慕。

橙色格子衬衫的杨慕。失去联系两年之久的杨慕。苏然爱过并正在爱的从不曾放低的杨慕。

她的心事瞬间暗涌。

杨慕也看见苏然,轻轻巧巧地走过来,招呼。他在丽江仍旧经营小小的音像店,墙壁漆成咖啡色,木制,有一圈篱笆的栅栏,韵味倒足。他们在柜台旁边坐下,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絮絮地话家常。苏然眼波触及,都是杨慕明朗干净的容颜,她丢失他许久,觉得看他一生都不够。心头的委屈便又上来。苏然起身说,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