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11)(16)

你既然不相信我就是单懿心,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归还一件东西。说着,晓月摊开掌心。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玉观音。

一个属于程晓月。

一个属于单懿心。

她说,这是你那天不小心掉在店里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我母亲的玉观音?她几乎是用一种不堪折磨的语气,狠狠地要求对方,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女子无奈地笑,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只是你不愿意相信。

然后大蓝湖的水面被风吹皱了。矮树林里有鸟群降落的声音。女子缓缓地说,我叫苏婉兰。我知道你是在端阳节出生。你的左肩,有一颗赤红的朱砂印记。你随身的玉观音,是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你的父亲买回来,给你们母女一人一块。玉观音的外表虽然普通,但背后却刻着你们的名字,懿心,晓月,是宋代徽宗的瘦金体字样,再加上你父亲的刻意雕琢,没有人能模仿。而古董店中,柜台上的那只青花瓷瓶,是你母亲专程托人从南洋带回来,在你外婆三十九岁生日那天,送给她作为寿礼的。

洋洋洒洒的一段家事。分毫不差。苏婉兰看着晓月瞠目结舌的样子,顿了顿,再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的脑子里有单懿心所有的记忆,我前生的记忆。苏婉兰不过是一具崭新的皮囊。轮回之后,我仍然希望找到向岷。虽然他曾经负我,但他也说过,会用来生给我最大的补偿。

那么,是你杀了穆湘?

事实上,晓月是在极度张皇的情况下,随手抓了这么一句话。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苏婉兰的话,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她的脑子一团糟。

苏婉兰拧着眉,摇头。她说我第一次见你,知道你的身份,就很小心地避开你。因为有的时候,真相会比谎言更恶毒。她说晓月,我害怕你知道一些事,但更怕会有人再次枉送性命。我虽然没有见过那个男子,但我想,你必定很爱他。

然后她又猛然醒悟一般,急急地问,今天什么日子?

晓月茫然。今天是三月十四。

【六】

就像噩梦。关于父母的死,晓月听到了第三个版本。长久以来她强迫自己不哭泣,但眼泪终究活过来。好像大蓝湖的湖水一样。饱满。盛大。

苏婉兰告诉她,关于程向岷,单懿心,还有那个插足的小明星。单刘氏在警察厅所说,一半真,一半假。因为,真正会用蛊和下降的人,并非懿心。

她说穆湘死于去年的冬至,刚好契合了十八年前那个发疯的女明星堕楼的时间。如果她还要对那个辜负你的男子下手,并且将两起命案布置成一个逼真的诅咒,那么,她必定会选在三月十五的凌晨,一点整。因为这个时间,刚好就是你的父亲程向岷遇害的时间。

对此,晓月虽然心存疑虑,但牵涉她心中所爱,她不可掉以轻心。

夜里,晓月凝神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不敢有片刻马虎。子夜时分,隔壁的房门开了。有人走出来,脚步放得很轻。晓月赶紧从床上跳下来,连拖鞋都没有穿。地板的寒气从脚底向四肢蔓延。她裹紧单薄的睡衣,跟着前面的黑影,屏住了呼吸。

从来不知道,书柜的背后藏了一扇密室的门。

也是第一次觉得,原来黑夜里的光亮,有时也会让人满面惊恐。

门内的密室,像一个古老的祭坛。有壁炉式的祭台,摆着一些黑色的动物雕像。两边的长桌积了少许灰,上面陈列的透明的玻璃瓶子,令晓月难受得几乎要发狂。那里面,有蜘蛛、蚂蚁、蝎子和蜈蚣,还有幼小的蟾蜍以及纤细的毒蛇。

她尖叫一声,那黑影于是发现了她。她哭着跑上前去,打翻了祭台上所有准备就绪的东西,一边颤抖着声音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单刘氏惊骇不已。

晓月再一次拿出不堪折磨甚至绝望的表情,盯着一张皱纹丛生的脸,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单刘氏恶狠狠地告诉她,罗少陵背叛了你。我要让他和他所爱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已经告诉你,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

可是你的举止神态却在向我陈述一个相反的事实。

杀了他,你以为我会怎样?

彻底地绝望。然后开始新生。

但我也许会成为第二个单懿心。

单刘氏的脸色忽然煞白,面上的肌肉如死尸一般僵硬。她一字一顿地问晓月,你都知道了?

晓月突然又哭又笑,蹒跚着走近单刘氏。她说我不仅知道放降头鬼的人是你,下蜈蚣降在我爸爸身上的也是你。我还知道妈妈不是病死的,她是自杀,因为她无法承受自己的母亲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

单刘氏想要拉住晓月,一双颤抖的皱巴巴的手伸出去,却被晓月拂开。她说孩子,我爱你的母亲,也同样那么爱你。我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那都是因为,有人给你们带来痛苦和伤害。他们都是背叛者,应当受到最严酷的刑罚。

晓月看着自己的外婆瘫坐在地上。这么多年,她的神情始终冷淡,悲喜都不能让人一眼看穿。现在,她终于哭起来,很用力地,哭得像个婴孩。晓月的心软了。她说少陵没有背叛我,因为他根本不曾爱我。

她终于承认。

这是一场独角戏。台前幕后,只有她一人。

其实在见到穆湘的那一天,很多错觉都羞愤而亡。但她宁可相信自己是得到过的,才不至于连回忆的欠奉。她是如此希望,在穆湘以前,少陵是爱着她的。她对单刘氏的哭诉,便也是基于这样的前提。声称,罗少陵辜负她,背叛她,将爱推到了尽头。

随即,便有一个故事接踵而来。发生在十八年的十八年以前。仍然是讲一个男人抛妻弃女,最后离奇死亡。那女子是血族后裔,虽然外表和生活习性已经跟正常人没有差别,有了生老病死,也不再吸食人血度日。但族上遗留的规矩仍在,她始终相信,背叛者就必须遭受严酷的刑罚。于是,她对自己的丈夫落了降。

她一直认为,是背叛的男人太过决绝。如果他们能够悔改,留在妻子的身边,那些毒虫和头油即使种在他们身上,也构不成任何伤害。

十八年的十八年以后,女子鬓染清霜。她的外孙女告诉她,在爱和不爱之间,没有第三种选择。可以纠缠,可以决绝,但身体发肤,一定伤害不得。因为他的一滴血都会是你毕生的折磨。因为你始终不能不爱他。

她所有的信念,轰然倒塌。

【七】

密室的门,用水泥涂了厚厚的一层。玻璃瓶被焚烧,火焰很狰狞,像魔鬼的脸。

单刘氏每天都在阁楼上坐着。她的膝盖上总是趴着一只熟睡的猫。她抚摸它光洁的皮毛,并且时常因此发笑。

她已经不会说话了。忘记她过去几十年悲怆的历史。只知道晓月是她惟一的亲人。她的世界忽然纯粹起来。洁白得纤尘不染。

但真相虽然揭开,却也让晓月和少陵的距离,远到了天涯。因为她什么都不能同他讲,她不能用自己的外婆,来换取一个相爱的机会。她只能让他记得那只染血的耳环。

谁都给不了对方青梅竹马的坦然。

等到阴影都消散了,水落石出了,却又不知,在她心上的男子,还是不是叫罗少陵。

她和他,有一千种了断的可能,却没有一个相爱的机会。

很久以后,在某个雨后清冷的街头,晓月看见少陵。有女子撑着印花的伞,他们对面而站。晓月怀里的一包红枣,因为她右手的一个颤抖,掉了几颗在泥泞的水坑里。

然后她发现女子的侧脸,是她曾经熟悉的模样。她听见她说,向岷,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我是懿心。单懿心。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