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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11)(15)

彼此心知,要争的又何止是一条项链。

【三】

隔天晌午的时候,有巡警到单家来。单刘氏正在客厅和管家议事。晓月给她沏茶,上好的西湖龙井。原本是悠闲祥和的场面,直到两个巡警跨进门槛,气氛才渐渐转为肃杀。

他们说,要请程小姐到警察厅走一趟。

因为,穆湘死了。

晓月的眼皮忽然急剧地跳动起来,滚烫的茶水洒在她手背上,她赶忙抽手,茶叶散了一地,弄湿了鞋尖,杯子也碎了。

老太太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地问,这与我们晓月又有何关系?

其中一位巡警带点恭维的样子,说死者上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枚孔雀石的耳环,有人认出,它是属于程小姐的。

晓月心头一惊,想起昨晚洗澡的时候,的确发现自己掉了一只耳环。霎时间她的心中又起了波澜,淡定地说,好,我跟你们走。

事实上她更想知道,彼时在警察厅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而他指认出这枚耳环,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是第一个将自己判为凶手的人。

稍后她就知道,她没有猜错。

少陵的眼中爬满血丝,看见晓月,拳头捏成铁锤,手指的骨节都劈啪作响。

她只得惨淡地笑。

单刘氏坚持陪晓月一同前来。警察厅厅长与她是旧识,说话也客气。他首先描述了尸体被发现的经过,这当中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便是死后的穆湘,身上的皮肤都烂成了泥,好象被万千的毒虫啃噬过一般,但血液至今都完好地留在体内。夜里发现尸体的醉汉,也由于惊吓过度,变成痴呆。

晓月感到脊背有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恍惚觉得穆湘随时都会从她背后出现。再看那警察厅长翕合的两片嘴唇,就像要将她咬碎了吞进去一般。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拼命地挥着手,退后。她说穆湘的死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两天前见过她,当时我们有点争执,耳环,耳环一定是那个时候掉在她身上的。

周围的人赶忙安抚她,说我们没有认定你是凶手,只想多了解一些死者的近况。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一声沉闷的叹息。转头看向单刘氏。听她面色惊恐地说,这根本就是一个诅咒。

她说,是懿心的诅咒。

晓月没有想到,一场离奇的凶案,颠覆了她对往事的所知。六岁那年,她身旁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告诉她,海上的风暴带走了她的至亲。就剩下她们俩,十几年来相依为命。可还是同样的一个人,再次告诉她,原来其中隐匿的真相,是如此狼狈不堪。

她对单刘氏在警察厅的陈述不愿多想。她希望那只是她作为长辈,一心替自己开脱,而故意提供的干扰。但那些字字句句,日以继夜想要攻陷她的身体,侵占她的意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单刘氏再次求证,其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看到外婆眉间的凝愁,毫无来由地,她想到了那个登报寻人的女子。

竟觉得,两人忧郁的神态如出一辙。

【四】

单刘氏当时是这样说的:

我女儿懿心,自小就喜欢那些鬼怪神巫的传说,后来甚至背着家里的人,偷偷练习下蛊和降头之术。她原本只是贪玩,从没想过利用邪术害人,直到,她嫁给晓月的父亲,程向岷。

懿心怀上晓月那年,程向岷认识了一个拍电影的小明星。

夫妻恩爱一朝散。

后来,他甚至要跟那个女人去南洋。

懿心因为忍受不了背叛和屈辱,用她炼成的第一只降头鬼,日夜缠着那个女明星,没几天,那女人便疯了。可程向岷到底还是知道了内情。留给懿心一封休书,坐船离开了香港。

第二天清早,就在轮船的甲板上,有人发现了一具爬满蜈蚣的尸体。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懿心,以她那样偏激的个性,是不会容忍程向岷对她的背叛的。她原来早已对程向岷施了降,他若一辈子安心留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他偏偏离开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程向岷死了,懿心也因此久病不起。

半年,便郁郁而终。

临死前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说,将来如果有男人伤害到你,他的下场,必定和你的父亲一样。晓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这些说话,晓月始终忘不了。看似恩爱祥和的家庭,原来支离破碎。她看着单刘氏坐在逍遥椅上,来回晃动着,木地板发出吱呀的腐朽声音,灰尘钻进她的鼻孔,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单刘氏说,我担心他们会将你当成疑凶,一时情急说了那番话,你无须挂在心上。你,出去吧。

阁楼,连同整个阁楼的空气,浑浊而逼仄。

晓月下楼梯的时候听到外婆苍老的声音。她在念一首诗。汉乐府。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事实上,晓月也抱有这样的信念。

拉杂摧烧之。

相思与君绝。

譬如,她和她的少陵。

她去看过少陵一次,在穆湘的头七过后。中间仍然有警察厅的人不断盘问她,甚至连私家侦探都没有闲着。事实上晓月的耳环真的是在那天拉扯珍珠项链的时候,不留神掉进了穆湘上衣的口袋里,她为此解释了多次,但她一解释,就有人将这桩命案怀疑为情杀。再加上单刘氏的证供,更添了些诡异的色彩。

还好穆湘死的那晚,晓月跟古董店的管事在盘查当月的帐目。这一点,虽然有理由被怀疑,因为管事毕竟也算单家的人。但对于晓月的清白,倒也多了份保障。

晓月是心知的。以穆家的财力,动用私家侦探的可能性极小。那么,便只有一人,急不可耐地想找出真凶。或者说,翻出她杀人的证据。

晓月虽然心寒,但也只能心寒。

继续爱。继续痛。远远地看他。远远地看成了一种习惯。

两个月之后。命案渐渐被搁置。没有人比晓月更希望查出事情的真相,可是也没有人能够解释这离奇的死亡。晓月只觉得身边的一切诡异起来,复杂起来,但这诡异这复杂,又都比不上她心底的那片荒凉。

某天清晨,古董店来了一位不速的客人。进门以后,目不转睛盯着柜台上一个光秃秃的花瓶看。晓月拨开帘子走出来,说这花瓶我们不卖的,只是摆设而已。直到客人抬起脸来看她,她才发现,竟是西冷桥畔与她有过冲突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匆忙地离开,还差点撞上外面进来的客人。晓月正纳闷,低头就看见门槛上一块透亮的玉观音。

【五】

西冷桥畔,已经觅不到那神秘女子的踪影,晓月连着去了好几天,始终没有收获。后来,初一十五都有人上门来提亲。单刘氏劝过晓月多次,罗少陵这样固执愚蠢的男人,不值得你对他念念不忘。晓月说自己对他早就死心,搪塞了过去,但眉眼无欢,对亲事也再三推辞。

直到春末,香港日报的夹缝里,再次出现了一段凄恻的寻人启事。

“赤望山头,大蓝湖畔。前生之约,泣血为盟。他日重聚,莫失莫忘。”

晓月盯着报纸,反复地看。湖水的湿气漫过了她的眼睛,风吹着樱花簌簌地落下柔软的花瓣,落在她的脚尖上,她捏紧了手里的玉观音,抬头张望,四周幽谧而空旷。

好在没有令她失望。那个曾经自称单懿心的女子的确来了。看见她,一脸愕然。

晓月优雅地笑,说,这里是程向岷和单懿心相识的地方,你知道么?女子点头,问她,是你故意引我到这里来的?晓月说是的,香港这么大,既然我很难找到你,那不如让你主动来找我。我想你一旦看到启事,不论真假,你都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