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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笑嫣然短篇小说集(11)(30)

他是新科武状元。

亦是刚上任的大内御林军统领。

他行色匆匆要去见当今圣上,看到故人,却辨认不出她。那时他的身边没有婵娟。离开南京时他孤身一人,他承诺婵娟,无论是否高中,她都是他想要厮守一生的人,而婵娟亦再三强调,你一定要回来,我一定等你。当姝仪返回南京时,没有看见婵娟,她以为她定是和柳焚阳双宿双栖去了。但婵娟只是刚好陪着爷爷回了老家。

然而,重逢是一种劫。

死水微澜。

姝仪于烈日下看清楚自己面前威仪挺拔的男子真的就是柳焚阳。她知道,那爱意原来不死,已经在心里生出根,长了芽,濒临枯萎却又骤然开了花。

她说,柳焚阳,你可认得我?

柳焚阳恭敬的答,卑职见过仪妃娘娘。

姝仪苦苦的笑,柳焚阳啊柳焚阳,你可知我为何会这倾国倾城的容貌?我是为了你啊。你看看,在仔细看看。

我是宫姝仪。

我如今的地位更甚从前。财富更甚从前。连容貌也更甚从前。柳焚阳,你能为我心动么?能么?

五、

柳焚阳说,不能。

当姝仪用身体贴近他,于无人的寝宫中,诱之以理,诱之以情,诱之以色相,柳焚阳却还是从前那般正色的模样。他的声音像尖刀,插进姝仪的心脏。

他说,贵妃娘娘自重。

姝仪哭了。

梨花带雨的模样,无助得惹人怜惜。

她问他,柳焚阳,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我哪里比不上她?

柳焚阳轻轻的拾起姝仪滑落在地上的亵衣,他的眼睛里已没有了当年的冲动暴躁。他说,你没有哪里比不上她,一直都是你在将自己和她比较,我却没有,在我眼里你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我爱她,如同你爱我,与任何旁的因素无关。就算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她出身贫寒亦不知书识礼,我却还是爱她。你可明白?

是的,明白。

终于明白自己的愚笨。

千万种理由,都比不上,他就是不爱她。

她就是爱他。

因为宫中事务繁忙,柳焚阳一直无法抽身,好不容易告了假,日夜兼程,自开封回到南京。那时,他已经离开婵娟一年又半载。

面摊变成了豆浆铺。

婵娟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

柳焚阳只得去凤阳,婵娟曾经向他提过那里是她的家乡。在那里,柳焚阳看见婵娟的青丝都挽成髻。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胖了。但黯淡了。昔日的光彩全无。

为什么不等我?

婵娟斜低着头看见地面的几簇冰凉的姜花。焚阳,她说,也许我们不得不信命。自你走后,爷爷的病又犯了,我们在南京举目无亲,只得回凤阳。我为了给爷爷看病拿药,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掉了。有一阵子我饿得在大街上晕倒,柏文救了我。他是老实谦厚的男子,一直尽心尽力照顾我们。虽然爷爷终于还是走了,但柏文在我最绝望的时候陪着我,他对我不离不弃,亦不求半点回报,我感激他,我想,我是无法守住对你的承诺了。焚阳,希望你能明白,我到底也不过是宵小平凡的女子。

话毕,婵娟泣不成声。

那亦是柳焚阳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女子而落泪。

情深似海,相顾无言。

柳焚阳回了京城,姝仪得知在凤阳发生的一切,难过又欢喜。然而欢喜之后想着自己深陷在这宫苑之中,爱情已是奢侈,姝仪复又难过。

究竟是为什么被痛骂过,羞辱过,甚至绝望过,但还是戒不掉柳焚阳这个心魔。

也许就如同对方所言,这是毫无道理可追寻的。

生生的就陷人于疯狂。

无可自拔。

姝仪暗中去见柳焚阳。想要开解他安慰他,当然亦不排除希望能在他最脆弱难过的时候以温柔将他攻陷。

但柳焚阳对姝仪,始终谦卑有礼。

每次他跪拜她,高喊卑职参见仪妃娘娘。姝仪的眉头就会不自觉的皱起来。她说,没有旁人,你不必这样拘礼。

柳焚阳道,娘娘应该明白,宫廷乃是非地。卑职人微言轻,实在不劳娘娘费心。

起初,姝仪会暴躁的与柳焚阳争吵,但后来似乎习惯了他对她的冷漠疏远,亦或是自己也觉得疲累了,于是尽量压抑着,不再主动找他,让每一个相遇时候的眼神都变成黑白。偶尔看见南飞的大雁就觉得自己的年华已经在红漆的梁柱上,在这高高的四面宫墙里,疏忽老去。

掐指一算,入宫三年。

姝仪已经足足二十岁了。

六、

来年七月。圣上驾崩。后宫佳丽,有一半被纳入殉葬的名册。姝仪是其中之一。消息传来的时候,她浑身颤抖不能自己。

一个劲的喃喃念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其实有很多女子都和姝仪一样,对皇帝没有实质的感情,有的甚至连宠幸的机会亦未曾获得,于是她们开始想办法四处逃窜。

宫里面竟乱成一团。

柳焚阳负责领队搜寻那些藏匿的宫女妃嫔,当他得知仪贵妃亦在失踪之列,他心中有轻微的欢喜。毕竟相识一场,他原本也是反对这残酷的殉葬制度,自然也就不希望这女子年纪轻轻便遭此厄运。

可是,姝仪去了哪里呢?

柳焚阳白日里带着御林军处理皇帝驾崩以后留下的残局。夜里便换上黑色的行装,蒙着面,暗处搜寻姝仪的下落。

终于让他在冷宫里找到她。

那时的姝仪,妆容破败,像刺猬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看见柳焚阳以后她扑过去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她的手和身体都是冰凉冰凉的。

柳焚阳说,别怕,挖我会救你出去。

为什么?

这是姝仪最后的希冀了。然而这希冀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幻想。关于柳焚阳为什么救她,她得到的回答不是她所期待的。

柳焚阳说,你我毕竟相识一场。

仅仅,相识一场。

夜很深了。

姝仪等了许久,终于听见冷宫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音。是柳焚阳来了。他准备了一套御林军穿着的衣服,要拿给姝仪,然后姝仪装做他的随从,他领她就此逃离出去。

姝仪似乎看到宫门外面的桃红柳绿,还有秦淮河的胭脂画舫,乌衣巷的秦砖汉瓦。姝仪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开门迎了出去。

可是,没有柳焚阳。

姝仪就那样笑容灿烂的暴露在通明的灯火之下。是御林军来寻她了。他们齐声喊,仪妃娘娘,请随我们走。

不。不。姝仪尖叫着,拼命的朝另一个方向跑。她听见一个邪恶的声音在嘲笑自己,是柳焚阳出卖她了吗,是她深信又深爱的男子出卖她了吗?这念头逼得她几近疯狂。她跑到了一座高高的旧塔楼上。在那里,可以望见辽阔的皇城,乃至整个京城,在远处,那些起伏的山峦背后,还有她的家乡。她开始怀念十五岁以前朴素的日子,甚至怀念她那张丢失的并不美丽的脸。她的手指抚过白皙幼滑的面颊。而身后,自塔楼下追踪上来的御林军的脚步已越来越近了。

咚咚咚咚。

姝仪站到了塔楼顶层细细的栏杆上面。

这个时候,姝仪看见柳焚阳,他像骏马一样飞驰在污泥一般的皇城,他的手里,捧着一件御林军的衣裳,尽管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姝仪觉得他必定是焦急的,他正朝着她站立的方向跑来,也许,他已经看见她了。

她的白衣胜雪。

她的瘦骨嶙峋。

姝仪如释重负的笑了,原来是自己多心,柳焚阳并没有出卖她,只不过是她恰巧被御林军找到。那么,有柳焚阳在,就有生的希望吧,他不会眼睁睁看自己被三尺白绫缠去了性命,他既然答应过,就一定会再想办法,实现她所向往的自由。

因为,他是柳焚阳,是姝仪爱而不得的柳焚阳。

姝仪转过身,抬起右脚,她要从栏杆上下来了。而追踪的士兵,逐个呈现在她面前。可是,突然,脚下一滑,竟踏了空,身体就如一瓣飘零的落花,无章的向后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