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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李桥(19)

天空很低,空气阴冷潮湿的时候,我常常看见母亲的身影在江边,头也不回地往江心走。

这时候,我会站到岸边,她的身后。

她脚下的江水总是浑浊的,先吞掉她的小腿,大腿,再淹没她的胸腹,肩膀,只剩下一颗头在水面漂浮。

那是她存活着的最后一部分。她还不后悔,执着地朝浑浊和死亡走去,仿佛着了魔的人,被牵扯去那个方向。

妈妈!

她听不见我在她身后的呼喊,她的脑袋也被江水收走,只剩黑色的长发像一把稻草悬在江上,无法溶解,突然一扯,那团头发也不见了,一小圈水纹很快被浪涛覆盖。一个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我努力回想,最后的早晨,她像往常一样给我下面条,窝了个荷包蛋,我吃得满头大汗,她拿毛巾给我擦额头。

同学在楼下喊,我急着背书包走,她揪住我棉袄后领,毛巾捅进去在我后背抹一圈,抓走一把热汗。

她说,零花钱带起没有。

我已经跑出门去,说,带了!

那个早晨,我没有看她。妈妈在我身边忙碌,有动作,有声音,有温度,她没有脸孔。

我为什么不看她一眼呢。

我和几个朋友去江边游泳,浪头涌过来,将我推向深处,我被江水裹挟,失去控制力,感到了恐惧。

妈妈一步步走向水中,江水淹没她的鼻子时,她在想什么?

人生最后几步路,她感到恐惧吗?应该没有。我脑海中她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我又有点恨她了。走吧,都滚远点。

林卉这个人没有了之后,那个叫李康仁的男人没有再娶。

把老婆打到投江自尽,没有女的愿意跟他过。他当鳏夫不久,航运公司整改裁员。筒子楼家家户户惴惴不安,相互打听。

一个说,我一辈子贡献给长江,要是被裁了,不晓得去哪里谋生活。

一个说,裁了也好,领了安置费散伙走人,反正效益不好,你说现在物价飞涨,就工资不涨,吊着一口气还不如拔管子来个痛快。

众人说,说的有道理,妈个批,不干就不干了,下海去搞生意。

嘴上说得风光,心悬在嗓子眼里,谁也不想被下岗。

不久后,名单下来,裁了一半的职工。裁掉的人唉声叹气,有几个怒火中烧找领导理论,却是徒劳。留下的人侥幸升天,终于睡得安稳。

李康仁留下了。

他说,老子就晓得要交好运气。

他的好友兼同事,我们隔壁的赵叔叔,倒霉,下岗了,不到一个月,卷铺盖去了广州打工。

公司裁员一年后,跟汽运公司一道新建了家属区,分了单元房。

筒子楼搬空,成了历史。从新家的窗口,再也看不到长江,只有小区里崭新漂亮的小白楼和满小区的绿化带。

李康仁没了老婆,又搬了新家,处在人生的巅峰。

天一亮,他照例本本分分开船,当他的优秀驾驶员;

待天黑,下了船来岸上会酒肉朋友,打牌,玩老虎机,寂寞了找野情人,找妓・女,有时还带女人回家。

有次,一个女人穿了林卉的睡衣。我骂她是个婊・子,叫她把衣服脱下来。

李康仁说,怎呢,你也想睡?

我说,睡你妈。

他说,老子是正宗的睡你妈!

我说,对,你不仅睡我妈,还・爸的先人。

李康仁说,你这龟儿子是不是找死,老子今天不把你打得跪起喊爸爸。

我一天天在长大,手臂开始有了力量。

有次他打我,掉以轻心,没想到我突然反抗,把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到桌角。

他腰疼得直不起来,我知道等他缓过来,没有胜算,立刻抓板凳砸他。

他扶着桌子大喊大骂,李桥你个砍脑壳的不孝子,你要遭天打雷劈。

我说,劈你祖宗。

他说,老子的祖宗不是你的祖宗?林卉那贱婊・子养大的,跟老子不是一条心。

我说,我是被你这婊・子养大的。

隔壁奶奶拍着腿,苦口婆心地劝,李桥诶,你少说两句,当儿子的不能这么骂当老子的,是要短阳寿的啊,以后死了都莫得人抬。

呵,我还怕短阳寿?

我白天去学校睡觉,到点了拿从家里偷的钱泡网吧,打魔兽,打星际争霸,饿了吃泡面,困了倒在椅子上过夜。

我们网吧死了个人,一个二十六岁的男的。二十六还在网吧打游戏也是稀奇。

想想我自己,也就不稀奇了。

他连打了三天游戏,趴在桌子上不动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隐约记得他常坐在我后四排的角落里,胡子邋遢,衣服很久不换,吃泡面总吃老坛酸菜味,我不喜欢,我只吃麻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