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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1)+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暗地里较劲这么多年,还是失算了。端王非但没死,而且手里有了兵。这是六年前的事了。

所以也难怪人疑到他头上。皇上死了,太子年轻不中用,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寿光殿正门前的长街上挤满大臣,时候赶得巧,消息递到他们家里,正是准备上朝的时候,冠带朝服全都披挂停当,没想到是去奔丧的。天还没亮,太子一向起得晚,宫门落着锁,守夜的太监从没听过那种号角,“呜——”地拖了长音,听起来像是要打仗,间杂着延绵的钟声,永远也不会停下似的。他们以为进了刺客,无论如何不肯开,两边吵吵嚷嚷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都没吃饭,又闹出这一阵,等真正进来已经有气无力,反倒不说话了。官靴在石板砖上疾行,袍褂带起的风扫得烛灯火苗摇摇欲坠,寿光殿的奴才们都被驱到一处跪着,恭迎新帝即位。嘉安匍匐在人堆里,盯着寝宫门上繁复雕出的镂空花纹,心里突突跳个不停。

殿门始终关着。

景承被太傅从床上抓起来才醒,他这年不过二十岁,睡得很沉,还带点起床气。太傅张罗着为他梳洗,穿衣裳——匆忙间做不出合身的皇袍。大臣们带了建元帝身边伺候的人来,把他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金冠耀着他的眼睛,烛灯有些暗,但景承的眼睛是明亮的,侧脸的棱角比平日里更加深,也并看不出嘴角边到底是否还有笑意。

景承起初还有些头晕,后来便只是默然盯着院子里黑压压一地人,掩嘴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十分不肃穆,却好像一条充满仪式感的分界线,过往的生活在他闭了嘴之后永久结束,从此以后他不再年轻了。

“吾皇万岁!”太傅带了头,哪怕都饿得眼花,还是爆发出天崩地裂的嘶吼。

嘉安张了嘴但没出声,他想起来,太子对于做皇上这回事大约真的毫无兴趣,但凡景承不是唯一活着的嫡皇子,一定早求了封地搬出去了。但这并不等于说太子是个昏君,毕竟他那样温和的一个人。景承走下台阶,从两侧跪拜的臣子间一路昂着头出去。

新皇迁居崇德宫,但嘉安不能,而且以后他大概再也见不到太子了。他整夜都惊惶地被这个念头缠绕着,这晚显得意外地漫长。

第8章 等死的人都平等

天亮以后,寿光殿变成了无人居住的空殿。传膳的时辰不再有小太监捧着食盒在回廊上疾步奔走,以前走得慢怕菜冷了,走得快又怕汤水洒出来。太子的寝宫往常一天要打扫两回,后来管事太监说一天一回就够了,渐渐又变成两天一回。尽管只是景承一个人的离开,却带走了一切生机,芍药倒是还照样种着。

也有人提过要把芍药移去崇德宫,但因为国丧未出,不愿意折腾,就搁下了,由沈青宛一直照料着。景承才登基,各处忙得人仰马翻,他们这里倒闲得没事做。以前顾延之得空就找了由头瞧她,这阵子也不来了,嘉安还是常往他房里去,陈恩宁这一向病得厉害,见面不免说起。

“今天又不好了,昨夜里咳嗽半宿,吃点东西就要吐,瞧着捱不到明年。”

“他这个人……”顾延之话说半句又收了,“算了,一辈子走到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呢。你也仔细些罢,别是痨病。”

“太医来瞧过,说还不是。”

便都不说话了。现在还不是,但再这么下去迟早就会是。不出半个月,皇上就会派人传句话,说体恤寿光殿首领太监陈恩宁效命多年,现今年老,着送安乐堂休养,不必回宫听差。而安乐堂不过是个名字好听点的牢狱,不准出门,没有太医。

安乐堂确是真正的安乐,所有人都一样,等死的人都平等。

陈恩宁告诉嘉安,等他死了,教他去南城找刀子匠赵二爷赎“宝”,务必要把“宝”同他一起下葬,可着钱用,能多风光就多风光,棺材板要使最好的,妆老衣裳、吹吹打打也得使钱。陈恩宁攒了四百两,几乎是全部家当,换成八个银锭子,兜起来一小袋。

“痨病死的不能留尸首。”顾延之提醒他。

“那也得埋。没尸首,跟骨头渣子一起也得埋。总不见得到临了了也不给他个全乎。”

顾延之不再多说。陈恩宁待他那样差,别的徒弟全躲得远远的,只有嘉安肯给他送终。“记不记得咱们怎么认识的?”顾延之掰着手指头给他算。头一回是陈恩宁教训他,连毛竹板子都打折了,没人肯看顾。像嘉安这样的小太监是请不动太医的,最后沈青宛看不过去,跑来向顾延之讨药。她没法给他涂,让顾延之动手。嘉安昏得人也不认得,迷迷糊糊扯着他的袖子喊娘,不让他走。那时候嘉安才进宫,一口苏州话,顾延之听着心里便绞了一绞。后来嘉安能下地了,来给他磕头,他看着嘉安,仿佛照了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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