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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39)+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别去了。”嘉安拦着她,把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摊在桌上。秋棠愣了愣,立刻收起她过于夸张的热情,仿佛她身上有个开关。秋棠坐在圆桌对面,向他们投来审视的眼神,不乏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们不大出来玩罢?”

嘉安笑笑,对这挑衅似的问话避而不答。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肤浅。原以为他们是从道貌岸然的世界放低了姿态走下来,蹚进这脏污里,像神怪小说里写的,菩萨总是从天而降,以一种怜悯的视角观察众生。想象中的风尘女子,是“半点朱唇万人尝”,脸上理应带着愧疚的笑容。但事实是,风月场里秋棠才是主人,在她面前,他们不过是两个没经验的闯入者,越克制越紧张。

船摇离岸边,那娇笑着迎客的喧闹声渐渐断了,四周静下来。歌妓开始在珠帘后弹起一支《浔阳曲》,琵琶声略显生涩,是个雏妓趁着不用接客在那里练习。声音顺着汩汩的江水漂远了,秋棠开口问道:“你们是玉娘的什么人?”

“谁?”他有些诧异。

“玉……”秋棠笑了笑,“看来你真的没逛过,哪个下了堂子的姑娘还叫她原本的名字?”

嘉安低低“哦”了声。

并不稀奇。名字只是个代号,很多太监入宫后也改了,理由当然是主子嫌不好听。穷苦人家的孩子常叫些柱儿狗儿,福薄命贱好养活,这会儿他意识到其实他们和这条船里的妓女没什么分别。

琵琶错了音,戛然而止,接着前面那句重新弹了一遍,秋棠便在这断断续续的调子里把她打听到的事告诉他们。白四儿,倘若的确是她,是去年腊月里来的扬州,人牙子给她穿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艳红衣裙,布料廉价,却凸显出她起伏的胸脯,脑后打着一根绑得过紧的辫子。她固然生得不错,但除了这点之外毫无任何长处,不能算奇货可居。辗转到第三家才谈妥价钱,算作五百两,当夜便梳拢起来了。

“什么是梳拢?”嘉安问。

“就是接客。”秋棠淡淡地道,“好比姑娘嫁人便不能打辫子了。”

“这样快……”

“你一个男人,这点事很难明白么?”秋棠看他的眼色像刀子,话也刻薄,凛凛直逼过来,“要卖进青楼的姑娘,多半在来的路上就破身了,换做是你,你干不干?”

凤栖馆十几年前在扬州城几乎首屈一指,这几年没落了,倒也仍然有些不错的姑娘撑着台面。在这些莺莺燕燕里,白四儿实在太嫌普通,又只学会了唱几支小曲,常常挂不上牌。妓馆里的鸨母火起来,是专打那些轻易不见天日的地方,哭过以后眼皮是肿的,神情带了怨气,更加没客人,就再打一遭。久而久之,也就知道风月场中委屈和羞耻压根不值几个铜钿。

她从来不跟别的姑娘提自己家里的人,大约觉得诉苦也无济于事,后来她很少哭,和每个接客接熟了的姑娘一样,倚门卖笑,过得颠倒黑白。

秋棠摇着一把坠了红流苏缨子的团扇,缓缓地端起茶送到嘴边,嘉安注意到她飞快地用指腹抹掉了碗沿上印下的口脂。这会儿他开始反过来打量她,一个多少带点传奇色彩却每况愈下的女人:王府的下堂妾,八品小吏花百十两银子买来的老婆,教坊司的官妓,花船的鸨母……她也不过三十出头,却仿佛活了别人的几辈子。

她偶尔会怀念在祐王府的时候么?她有两个孩子留在那儿,他们一定不记得她了,应该不知道她的存在。大爷看着孩子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她?嘉安从那个时候就十分敬佩她不肯认命,好像在隔空望着一个红粉佳人版本的自己。

“说起那家青楼,还有一桩故事不妨讲给你们。”秋棠笑起来,“为什么叫凤栖馆,是因为那里出过贵人,说起来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当今圣上还做王爷的时候,看中了他们的一个姑娘,花大价钱为她赎身,送到皇宫里去做了妃子。”

“哦?有这样的事。”景承微微笑着搭了一句,算是从上船起头一声对她的应和。

“从此这青楼就改名叫做‘凤栖’,一时风光无两——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像睡了那儿的姑娘,就等于睡了妃子。不过从那以后就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只能算二流堂子了。”

嘉安猛地转头看着景承,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是听过这种传闻的,建元帝的暴毙,虽然没有证据,可大家都说是一位妃子在他的茶里下了毒,那是个从宫外贡进来的歌妓。景承也知道这一段吗?景承应该模糊地知道他父亲是死在端王手上。他们很少聊到这些。

哀怨的琵琶声里,景承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释然地微笑着,仿佛一切无根据的猜测都在此刻得到了回应和证实,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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