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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9)+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两位师傅行行好……行行好!好歹受累挖个坑埋下,留个记号罢。可怜他没亲没故,两位师傅行善积德!”

两个太监一言不发,努嘴教嘉安把银子揣在他们怀里。门口停着木板车,是每晚巡宫收夜壶的,嘉安鼻子里猛地冲上一股酸涩,却拼命忍下了,不想在人前哭。他扑过去,被推了个后仰,“哎哎哎!怎么回事?还没完了是不是?”

“……开了……盖上脸……”

他抖抖索索地把草席掖平,顾延之唇上瘆人的血痕消失在视线里。

“什么玩意儿!死人哪那么多穷讲究!”

那木板车吱哑哑地往前走,嘉安跟在后头。小时候他见过人家送葬,五服里的亲戚全都披麻戴孝,头上裹起发黄的白布,长房长子走在头里,一起手把阴阳盆摔得粉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爆发出或真或假的哭嚎。死人在阴间要用那瓦盆吃饭,所以摔盆的是长子,要么长孙,显得孝顺、礼全。再穷的人家办丧事,也总要凑出十几个人,再少说不过去,以后无论谁提起来都要指指点点,“他们家忒寒碜,那可是出殡呐!”

嘉安紧紧跟着他们。顾延之早经过了抄家问斩,什么都没有,现在只等他一个了。

板车“嘎”地停住,“干什么的?”

“这不巧了吗这不!”一个太监拍着手笑,“头几日咱们见过。”

“哎哟,晦气!最近是怎么了,见天儿的往外抬人,怪脏的!快走!”

刀鞘把草席掀起个角,又飞快地抽出来,守门的下等侍卫把五官都拧在一起,故意夸张地做出一副嫌边的神气,就像看一碗放馊了的咸菜。轮毂轱辘辘地转起来,嘉安跪下去,对着那板车磕了三个头。顾延之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从现在起,顾延之这个人,是真的再也没有了。

他茫然地沿着墙根走回去。其实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宫墙上是泼了血一样刺眼的红。顾延之死了,沈青宛也死了,他一下变成了野草似的人,仿佛跟这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切断了。景承微笑着的样子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太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决绝,以前那个温和微笑着的青年什么时候消失了呢?

但嘉安马上意识到,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景承是怎样的人。

远处有一群太监抬着步辇朝这边来,嘉安呆滞地抬头瞟了一眼,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是谁。步辇越来越近,即便低着头,那明黄的伞盖也蛮横地往眼睛里跳,他突然惊醒了,还没等感受到心口的狂跳,脸上先结结实实挨了两个耳光。

“放肆!哪个宫的?还不跪下!”

血红色在眼前飞速地放大,整个人撞在墙上,又被揪回来,与此同时,腿弯不知被几只脚一齐踢中,无力地屈了下去。两膝同石板撞击的瞬间,他用余光看见步辇停住了。

除了风声没人说话。浑身的血都涌到头上,连手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颤抖——景承认出他了吗?皇上会命令他抬头吗?

他们竟然要在这种时候再遇见吗?

并没有响动。嘉安不知道在高高抬起的步辇上,景承只能看到一个跪伏得几乎贴在地面上的后背,裹着和所有人都一样的灰布褂子。只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问:“怎么了?”

“……不打紧,是个不懂规矩的奴才……已经教训过了。”

嘉安闭上眼睛,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景承正在看他,审视的目光像刀片一样凛凛地戳着,是帝王的威严,不是当年的太子了。顾延之血淋淋的下/身在他眼前晃——景承杀了沈青宛,杀了顾延之……他把他们都杀了!

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以前他从来没有怕过景承。但现在他意识到,那是权掌天下生杀的皇上,怕他,才是理所应当的。

景承终于发了话:“走罢。”

巨大的伞盖从他身后缓缓挪开,终于在转了一个弯之后消失。嘉安跪在原地没有动。他这时才想到,其实景承应该早已经把他忘了。而且他也不愿意在此刻见到他——顾延之的血还没干呢!但他今天突然学会了害怕——沈青宛、顾延之、还有他自己,他们没有任何分别,之于景承而言,都不过是这高耸的铁壁下供他随意驱使的奴才。只有皇上,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子。

嘉安突然嚎啕大哭。现在他终于哭出来了。他一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用力抠抓着宫墙,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只有他自己蜷缩成一团,脊背剧烈地起伏,断断续续发出“呜”的闷响。裤子紧贴在腿胫上,衣襟下的石板地湿了一片,那一瞬间铺天盖地压倒过来的,是忿恨、羞耻、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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