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松风楼遗事(33)+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笑了,“奴才从苏州来的。”

“嗳,那你是不是会唱曲儿?”就像鞑子理所应当会骑马。

“不会。”

“我不信,那几本有名的不应该人人都会?《浣纱记》、《牡丹亭》。”

嘉安有些发急,“真的不会,进宫那时候还小呢,也不是人人都会的。”

“嘁,没用!”景承佯作恼了,扇子呼啦呼啦地摇,“以前那个——”他突然不说话了。嘉安心里一缩,他知道景承想起什么来了。沈青宛也是苏州人,顾延之也是。原本他们说话声音就低,一旦沉默,那周围的吵杂就显得十分突兀,像戏台上角儿突然忘了词,锣鼓也错了拍,偌大的园子里嗡嗡地飞起几百只苍蝇。

楼下那卖糖糕的老头还在远远地吆喝着。

小时候家门前也总有些小贩走街串巷卖吃食,三丁包子、肉汤团、蟹壳黄、桂花赤豆粥……买不起,眼睛像拴在担子上似的,一直跟着走到思婆桥,嘁嘁喳喳地唱。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蒲桃四斤壳。吃侬个肉,还侬个壳,张家老伯伯,明朝还来哦,问侬讨只小花狗……”

“笃笃笃,卖糖粥,”景承学他的口音,“想家了?”

嘉安摇摇头,他进宫太久,竟已经不太会讲家乡话了。小时候那些事离他越来越远,也说不上想或不想,反正他这样的人是早晚要死在宫里的,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卖,卖糖粥。”苏州的口音,好像“麻糖粥”,景承还在学着。

这时候跑堂端了汤来,景承便不再说话。今天用不着人替他布菜,给嘉安也添了碗筷,但无论如何都是别扭。照规矩是景承先吃过,才把剩菜拿出去给下头分,断没有和主子在同个碗里夹菜的道理。

“啧!别在这碍眼了,后边那条街有个书坊,你去给我买点没见过的。”

嘉安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出去,过一柱香提着一摞纸包回来,景承已经在喝茶了,嘉安才坐下动筷。景承的手肘撑着桌子,半张脸藏在扇子后面,露出两只狡黠的眼睛盯牢他,看着他吃,嘉安脸红起来。

“旁边有个戏园子,今天唱《玉簪记》。”嘉安找话来说。

“你没听过这一本?”景承合了扇子,顺着半开的花窗往楼下看,“穷书生胆大,小尼姑思凡。”

嘉安扑哧一笑,“思凡么?那不是‘小尼姑年方二八’?”

“喔——”景承拿扇子敲他的手,“口口声声说不会唱,倒知道‘小尼姑年方二八’。”

江南搭露天的戏台,一人高的青石层层摞起,教后面的人也能看见热闹,帘笼枋没上油彩,雕的是飞鹤祥云,太旧了,江南的冬天整个潮得像从冰水里捞出来,木梁胀得有些歪。曲笛一响,高台就变成个活灵活现的匣子,涂了满脸粉白的小戏子,十五六岁年纪,在匣子里拖着水袖咿咿呀呀地诉衷肠,下面一个个把手抄在袖子里。间或一个字唱走了调,也没人说什么,不要茶资,毕竟已经占了便宜。尽管穷酸,但和京里是一样热闹。

今天听说是有名的旦角,园子里人挤人,争着抢着要往前头坐。

唱的的确是穷书生胆大,小尼姑思凡,且又另有几个倾心她的男人,屡求不得,偏偏她看中了落榜的书生。唱到那妙常给知府甩脸子,台下哄笑起来,有个不学无术的少爷想要她,底下开始有人坐不住,嘘着那男戏子。但演到她按捺不住写了露骨的诗,“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尽”,台下嗑瓜子的声响倏然没了。嘉安偷偷咬住嘴唇,景承在那昏暗的喧闹里捏住了他的手,他们都直直地瞧着那灯火通明的戏台。

不知是不是有意,他们拣的是尽角落里一张桌子,仿佛和面前的一切市井气离得很近,又隔了很远。不用看他也知道景承在想什么。这一握是同床异梦,是欲说还休,是心照不宣。

景承的手心有些汗湿,嘉安任由他拉着,从腕子摸到掌纹,一根根手指地揉搓,终于还是没敢动一动去回应。他清楚自己是皇上的奴才,也只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要他,他便该把自己献祭出来,别的不该多想,也绝不能。

景承是这样训诫他的。

台上终于互认了信物,皆大欢喜,戏散了。

实在太晚,景承张罗着在外头留宿,还是回到衍云楼。太不合规矩,明天早上被人知道一定闹起来,上朝也要被大臣说三道四,但他们私心里都想着,先过了今天再说。

老板赶回来了,亲自给景承号屋子,陪他们往后院里走,趁着天黑,塞了一封银子在嘉安手里。等点起灯来看,足有二百两。景承拈着那银票啧啧地笑,“这便是谢仪了,你拿着买糖吃罢。”

上一篇:破戒 下一篇:清嘉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