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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34)+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那么两块木头,能比菜牌多几个字,竟然要二百银子。”

景承推了他一把,“你做梦呢,他那哪里是买字,是巴结太傅,这不过是问路钱。”

嘉安头一回得着这么大笔的进项,不由得想起顾延之来。他吃过没钱的苦头,像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为了做只会下蛋的鸡。人牙子、刀子匠、管事太监……个个盯着他们盘剥,就连家里也没人放过他,一张契书买断了,生死不论,也就值六两。六两……那两行字就能买他三十回。

假如早跟着景承,或许那块玉佩也不用给赵二爷了,想想就觉得有些恨。尤其看了《玉簪记》就更难过:情人在江上互赠信物,一个鸳鸯佩,一支碧玉簪……景承大概早忘了那玉佩,可是嘉安还耿耿于怀。如果能保住它,还能当个幻想,就算做梦也能有一两分像真的。

不想睡。他进宫以后第一次摸着了点自由的边沿。月亮是石青地缎子上绣出来的“瓜瓞绵绵”的圆南瓜,没有红墙黄瓦,墙是齐整整的灰砖,顺着檐脊落下象牙白的月光。转角那一间房住着来京赴考的学生,窗纸上有个忽大忽小的人影,念“……谋不失利……民之生也”。他有个贴身的书僮,十五六岁,生得唇红齿白,端着洗脸水进房,读书声渐渐停了。过一炷香时候那孩子再出来,唇角湿润,头发有些毛,绑发髻的束带也松了,看见嘉安坐在楼梯上,有些发窘,匆匆地跑了。

嘉安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夜风凉飕飕地钻进袖筒里,他不由得把衣襟裹紧了些,忽然听见身后笑说,“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嘉安惊得跳起来。景承款款走下楼,又故意地掐尖嗓子学那戏子的腔调,“露冷霜凝,衾枕谁共温?”

景承就是这点令人窝心——在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吊着他的魂,使人生出些错觉,可真要说起什么就立刻翻了脸。或许反过来。无关紧要的时候是假作出来的面孔,只是他看不清。

“怎么还不回去睡?”景承一撩袍子,坐在嘉安方才坐的地方。

“睡不着。”嘉安低声答。

“撒了一天野,高兴得睡不着了?”景承故意逗他。

嘉安走到楼梯另一侧去,隔着油腻发黑的红木栏杆,知道景承在看他。嘉安毫无来由生起气来,扭过脸望着院墙,照实告诉他,“头一回宿在外边,舍不得睡。”

景承笑了,“何至于说得这么可怜,你们自有办法偷偷往外头跑,打量谁不知道?”

“上回出宫是正月的事了。”

说完才觉得这话不妥。现在他想起来了,那天他去给沈顾两个上坟,回到宫里他就成了景承的人。

“这么不愿意回去,不如留在这,放你出宫算了。”

嘉安扑通一声跪下去。

“奴才从不敢妄想。奴才打小就是买来供皇家使唤的,知道自己的本分,只求能伺候皇上一辈子。”

他们对上自有一套做小伏低的回话,可以不动脑子就脱口而出,可说完连他自己也觉得恍惚。一辈子……难道真的这样过一辈子?

景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不愿意。何必呢,连我自己也不想回去。你信不信,但凡先太后再有一个儿子,朕都不会坐这个皇位。”

嘉安没吭声,这话怎么接都不对,不如装聋作哑。景承轻声道:“这里就咱们两个,你说实话,我听过就忘——你一点都不想在宫里,是不是?”

“除了宫里,其实也无处可去。”

景承仰起头,一轮半圆的月亮挂在树梢上。“来世投胎投个好人家罢。” 他朝着半空里说。

嘉安的鼻子倏地酸了,“皇上来世一定还是明君。”

“那可算了,”景承撇嘴,“下辈子我要做个剑客,就像那些书里写的,走南闯北,踏遍河山。有一天我会遇见一个名妓,她色艺双绝,多少世家公子要纳她,她偏偏喜欢我,让我拿全部家当给她赎身,带她浪迹天涯,什么朝廷,什么作乱,统统和我无关。”

嘉安无声地笑了,反正就算随口一说,景承也没有想到过他。之于景承他究竟算什么呢……那自己呢?下辈子真的投胎投个好人家,两个人再也别遇见,也就算了。

但他什么都没说。夜深了,景承起身回房,嘉安跟过去服侍他安置。景承大约是累了,很快睡得人事不知,把一只光溜溜的脚伸出被子抵着他的肩。嘉安坐在脚凳上,愣愣地盯着窗下燃的安息香,白烟静默着消散在街巷的狗吠声里。更鼓敲了不知道第几回,大概天要亮了。最多再过一个时辰,这酒楼里的学徒就该起来做工了,买肉洗菜、担水生火,这院子里要排出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盆子,装黄瓜、鸡蛋、南瓜、白菜……在朝阳里滴着水,亮晶晶的。他们来时候走的那条街还是那样,吃喝拉撒,市井百态,阳光从树影间漏在人脸上,洒出一地金片,是四面宫墙外的正常的世界,然而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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