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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40)+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去赏小柳儿,让她给你拿栗子糕。”

小柳儿是服侍太后的宫女。太后每每留他们吃点心,总是说“小柳儿把早上那盘桂花山楂糕/奶酪包子/枣泥酥饼拿来他们哥儿吃”。

于是他真的走过去把茶花往小柳儿面前一举,她的脸红起来。“太子殿下惯会捉弄人。”

景泽微微蹙起眉头,并不看她。小柳儿有些尴尬,垂下头向景承道,“四皇子殿下请随奴婢来。”

“下次不准糟蹋我的花。”太后淡淡地道。

梦到他母亲,大约总有这气味的原因。她款款地走来坐在他床沿上,令景承十分惊骇,直从被子里跳起来。他记得她死了三年了。

“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呀,”他母亲自顾自地说,“先是你父皇,我又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您想多了,”景承笑着说,“宫里这样多的人,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的儿!人无论多大,在母亲心里都是孩子。”她眼睛里充满悲悯的神气,“而且你真以为他们是同你一起的吗?他们凭什么?凭你是皇帝吗?”

他愕然地没有说话。

“你不要嫌我噜苏,一个人,不管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到最后真正能依靠的,只有父母和孩子呀!”

“因为血亲的缘故?”景承皱起眉头反驳,“是又怎样?父皇和端王不也是一样互相残杀。”

“那怎么好比亲父子,毕竟差了一层。”

“亲父子也不见得毫无保留罢。”身边一个个都是例子。

“哎!我是你母亲,这是我活到这样的年纪始终确信的道理呀,”她伸手抚着他的头发,“你需要有个孩子。”她顿了顿又说,“我不放心。你始终是一个人,有谁真的掏心掏肺对你呢。可你的孩子,他是毫无保留地爱你。”

“我不是……”景承急于反驳他母亲,但她仿佛没听见一样径自站起来走出去。“您去哪儿?”他突然看不见她了,惊醒过来——她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拉开门追出去,夜色中没有任何他母亲来过的痕迹,只有那昏暗的回廊下立着一个人,屋檐的阴影挡住了面孔,但景承认得他的身体。

“嘉安。”他松了一口气,才要说话,突然又紧张起来。寒冷的月光里,有一把刀凛凛地闪光。

“皇上,您是什么都不相信的。”嘉安伸手摸着自己的心口,“不信父子兄弟,更不信情情爱爱,这些都靠不住……倘若有人说他什么都愿意为您做,您怕不是觉得他疯了吧。”

嘉安从漆黑的阴影里走出来,直直地望着他,“那要怎么才能信他呢?是不是非得把心挖出来,摆在眼前看着才行?”他把刀尖对着自己的胸膛,乞求似的看着他,“您说呢?!”

景承无言以对。其实他早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信奉了他母亲的话——凭什么有人要为另一个人予取予求呢,他想不通。但在他犹豫的那一瞬里,嘉安已经迅速地把那一把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身体,他甚至没有看清是怎样完成的,只记得在巨大的惊骇里,嘉安的面孔变成了血的颜色,手里提着一团簌簌跳动的肉,尽管他并没见过活剜下来的心脏。嘉安扑通一声跪倒了,却抬着手把那团心脏送到他面前来。

“皇上,奴才现在把心挖给您,您看见了。”

“嘉安!”他惊惧地喊出来。

这一刻他才真的醒过来。床帐外是安寂的黑夜,他坐在这华贵的窠巢里,一身都是汗,耳朵里涌着阵阵血潮。

“皇上要吃茶么?”门外惺忪的声音试探着问。不是他。

“什么时辰了?”

“子时——子时三刻。”其实未必是这时候。所有这些人值夜,只有嘉安是真醒着陪他坐到天亮。

景承重新躺倒回去。也许他的确不再年轻了。从前他曾经有十分安稳的睡眠,可以从掌灯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但后来再也不能了。

“朕刚才叫人了?”

外头迟疑了片刻才答他,“是,叫了傅嘉安。”

景承摇摇头道:“你去叫他来罢。”

双禧答应着掩上门,还没说话,嘉安已经撩开帐子坐起来了。

壶里的水已经冷了,不见得大半夜教人去拎热的,只好就着现成的洗脸漱口。北方入秋早,到了八月十五,夜里已经凉得刀子一样,秋天又很短,总是树叶子一掉光了就要赶着落雪,所以很少有这样能看得见月亮的晴朗夜晚。换了才洗的衣裳,发髻也重新梳过,又噙了一块鸡舌香,约摸只用了一盏茶时候,嘉安扭头一看,那两个小太监早又睡得不知道了。

他走在夹廊下头才觉得自己醒透了,刚听见还以为是自己发昏做梦。景承从没像这样半夜里喊过人。半夜,这时间就很使人臆度,倘若一个人在白天只有三分真话,那么半夜里总有五分,多数的忧思也总在这时候,譬如“不恋单衾再三起”。但这并不代表景承对他有什么,这点警醒他还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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