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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83)+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终于禁受不住,偷偷挪动了一下双腿。这一动令他全身的骨头同时摇晃起来,刺痛感在弹指间贯穿了脖颈、腰背和膝盖。嘉安猝然扑倒在地上。也许的确是年岁大了,小时候他可以从黄昏坚持到天光发白的。他挣扎着试图重新跪起来,景承开口了。

“起来,天快亮了。”

“……下雪了吗?”

“已经下了一夜,你没看见。”景承自嘲地笑笑,“祥瑞之兆——送他了。”

“奴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样的下作事,打死也不冤枉,可是奴才绝不后悔。”

景承沉默了片刻才道:“下去罢。”

嘉安磕了头,掩上门把景承留在那方黑暗里。他不知道能去哪。这乱兵之下,可以想象街上一定横陈着很多尸体。他摇摇晃晃地下楼,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雪,角落有毕剥的响声,原来是春生在厨房里烤炭火,嘉安站在门槛外唬了他一跳。

“哟!这是怎么了?”春生问。嘉安先还没反应过来,春生指指自己的脸,“四爷撒酒疯啊?”

嘉安含混地应过去。他来衍云楼几乎都是随侍景承,和春生并没说过几句话,对方只当他是官家少爷的小厮。“洗洗吧,都是血,怪吓人的。”春生拎过一只盆,里面还残留着两片白菜,他把菜叶子摘出去,舀了点水架在炭火上。

他们聊起来。春生也是南直人,十四岁出来当学徒,先是给厨房刷碗洗菜,跑堂传菜也是他,乃至老板家里雇车抓药送少爷上学堂的事也得兼着,到第三年才肯教他碰砧板和菜刀。他仿佛从来没睡饱过,不过从来也不觉得累,大概少年的精力总是出人意料地旺盛。学徒没有工钱,吃住在店里,逢年过节给两吊零花,再也就没什么了。直到今天他也没出师,厨子这行当自立门户比他想象中难,但好在老板喜欢他老实勤快。

去年家里给他说了媒,是同乡一个农户的女儿,他没积蓄,下聘是老板出的钱,又叫他在外头赁屋子。对于春生,这便是个隐含的信号,告诉他差不多可以凭手艺赚钱养家了。当然,他还得在衍云楼,不可能教他跑到别处去。

春生赁的屋子在高升街,离衍云楼不远。嘉安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去睡。

“店里有客,老板是不肯出来了,总得留个人支应,总不好让你们叫不着人,怠慢了四爷。”

嘉安笑道:“这是你们老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春生也笑:“四爷常来,出手又大方,我也想多讨点赏钱——我家里头那个有了身子。”他道了句恭喜。春生反问道:“你该比我大几岁,可娶亲了没有?”嘉安笑着摇摇头。春生撇嘴说:“那就是四爷不对。他们这样的人家,跟着爷的哪个不是先挑后院的丫头?我看四爷平日里待你也还行,假如有瞧上的,你可千万别含糊,该说就说,免得耽误了自己。”

说话时水已经热了,春生把盆端到灶台边上让他洗,又去一间空着的客房里搬了镜台来。嘉安在铜镜里看见自己,几乎吃了一吓。左边脸上肿起一片僵痕,瘀出青紫的指印,口鼻周围血迹斑斑,两个眼睛也尽是红丝,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发髻散乱。因为一夜不曾合眼,目光亦有些呆滞,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就变得形容枯槁了。他抬手摸摸脸颊,这么一副面孔连自己也看不下去,不知道天亮了景承看见作何想法。

“我们这老板虽然总爱使唤人干这干那,动手倒是从没有过。当官的呢……也说不准。你们四爷是不是靠的太傅?我听说太傅是皇上的亲信,可按今天晚上这情形看,改朝换代也未可知,万一真换年号,太傅搞不好也得倒台,到时候四爷怎么办?”

“走着看吧,人各有命。”嘉安淡淡地道。

血污洗净后又梳了发髻,再看镜子里的人,似乎像样了些,“反正我总归是得跟着他的,没他也就没我了。”

春生“呸”地啐了一口,“没他就没你?我这不是冲四爷啊,我是说这些有权有势的,看着威风,其实还不是靠咱们这些人活着?厨子不烧饭,他们就要饿肚子,你不去雇车马,他们连出门都出不去,你说四爷是不是这样?”

嘉安连忙去捂他的嘴,“这话怎么能乱讲!”春生嘿嘿地笑了,“怕什么!你等着吧,过几天就该贴告示抄家斩首了,有得好瞧。”

嘉安十分清楚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故事,当下不禁有些唏嘘,后面还不知道多少大臣要革职流放。他转了话头提到春生老婆,城里现在闹得这样乱,实在不能叫一个大肚子的女人独自在家里。春生道:“也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破城了,等天亮我回去看一眼。”嘉安道:“我看这会儿外面没有人,你要去就快去,我们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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